第74章

連翹在外頭急得團團轉,眼看着一盆盆清水送進去,又一盆盆血水送出來,她哪裡見過這陣仗,聽着裡頭傳來的一聲高一聲低的哀嚎,直唬得臉色刷白。

“快馬去通知大人了沒有!”牡丹從屋裡出來,滿頭大汗,面色慘白,見了連翹就問。

“去了去了,昨日便出發的,但大人是微服出巡,只怕到了衙門裡也尋不着人!”連翹問,“夫人在裡頭怎麼樣了?”

牡丹緩緩搖頭,小聲道:“夫人的力氣快用光了,孩子還出不來……”

連翹急道:“那可如何是好?!”

“海棠還在裡頭幫忙,我也得進去了,你在外頭看着,現在夫人在生產,大人又不在,府裡頭上上下下,總該有個人打點,你別慌了手腳!”牡丹殷殷叮囑,又聽見裡頭傳來陳蕙的慘叫,兩人相視一眼,駭然變色。

對於女子來說,生孩子就是一道鬼門關,莫說平民百姓,即便是富貴人家,因難產而喪命的事情也不在少數,陳蕙本來身子就不算健壯,加上又是早產,必然比尋常女子還要艱難。

連翹幾乎快哭了出來:“牡丹姐,夫人她,她沒事吧……”

牡丹張了張口,正想安慰她,忽然聽見裡屋響起嬰兒啼哭聲,然後又是穩婆連聲阿彌陀佛:“好了,好了,出來了,出來了,是位小少爺呢!”

二人大喜,連忙跑入屋內,只見穩婆手裡正抱着血淋淋的嬰孩,喜上眉梢,旁邊婢女連忙拿着絲被將甫出生的嬰兒輕輕裹住。

牡丹她們還沒醒過神來,便見一直在照料陳蕙的海棠轉過身,一臉驚慌:“夫人這是怎麼了,你快過來看看!”

穩婆忙上前查看,過了片刻,也跟着大驚失色:“哎呀,不好,夫人肚子裡還有一個!”

只見陳蕙躺在牀榻上,雙目緊閉,面色蠟黃,已經是氣息淺薄了。

“不能讓她睡着,快喊醒,要是孩子在裡頭……那可就是一屍兩命了!”穩婆小聲道。

衆人都聞言大驚,連忙喊起陳蕙:“夫人,快醒醒!”

喊了半晌,陳蕙的眼皮微微一動,慢慢撐開一條縫。

牡丹哽咽道:“夫人,您不能睡着了,還有一位小少爺呢!”

“……”聽到這句話,陳蕙下意識地一震,調動起渾身力氣。

穩婆大喜:“對對,再加把勁!……又是個小少爺!”

伴隨着她的聲音,響起一聲嬰兒啼哭,卻明顯不如之前那個有精神,似小貓一般叫了幾聲便有些氣力不繼了,拳頭蜷成一團,皺巴巴的小臉看不出美醜。

再看陳蕙,卻已經完全昏迷了過去。

廣元縣。

城東龍王廟前,偌大一片空地上搭了一個臺子,周邊坐滿人,個個衣着光鮮,看上去都是縣城中頗有聲望地位的官紳富賈,只不過每個人的臉色都有些古怪,稍微好點的也就是板着張臉,更嚴重的還有如喪考批的。

趙肅等人到來的時候,那裡已經坐了不少人,周圍也有官兵把守,還圍着不少看熱鬧的老百姓,臉上都帶着嬉笑,甚至還有幸災樂禍的,神情與坐着的那些人形成鮮明對比。

少時,鑼鼓聲齊奏,一個穿着雨師道袍的人步了出來,一手拿着幡,一手抓着拂塵,在場中來回走動,隨着鼓樂的節奏跳來跳去,形容滑稽,惹人發笑。

“這位大哥,這是要求雨吶?聽說縣太爺會親自來,哪位是縣太爺呢?”趙吉向旁邊的人打聽,他生性機靈,到這裡短短兩年,也能學了一口似模似樣的川話了。

“喏,那不就是!”那人努努嘴。

“啊?”趙吉一臉茫然。

“就那個跳舞的,就是咱們鄒大人了!”那人看着趙肅等人呆滯模樣,笑嘻嘻道:“你們一看就是外地來的,難怪不知道,每年乾旱,咱們縣太爺都要親身上陣,在這兒求雨的,一開始咱們也都大叫怪事,可如今早就習慣了,每回縣太爺求雨作法,大傢伙攜家帶口,都要跑來看熱鬧的!”

趙肅看着場中那個跳大神的人,眼角一抽:“堂堂朝廷命官扮作牛鬼蛇神,這成何體統!”

那人聞言,倒還白了他一眼:“這你就少見多怪了,要說我們鄒大人,還是個好官呢,他把城裡那些官老爺們都喊到這裡來看他表演,完了可是要他們出錢打賞的,鄒大人拿了這些錢就去買糧食,自從他老人家走馬上任以來,咱們廣元縣每逢天災,就沒餓死過人!”

趙肅聽了,卻是挑了挑眉,大出意外。他生怕這人說得不靠譜,特意讓賀子重與趙吉四下去查問一番,回來一報,還真有其事,再看場中那人,雖然形跡可笑,倒也不是那麼礙眼了。

不過盞茶功夫,那位綵衣娛衆的鄒大人已經表演完畢,也不卸妝換衣,直接穿着身道袍就到處晃,還跑到那些官紳面前,一個個囑咐他們要給賞錢。

那些人被說得麪皮抽筋,可縣太爺都親自上陣求雨了,還待怎的,礙於顏面,不得不掏出銀票,那位鄒大人命隨從收下登記,一面歡天喜地地與他們寒暄,直讓人似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看得趙肅頗爲好笑。

“等那位鄒大人換好衣裳了,讓他到縣衙門見我。”

趙肅又看了會兒熱鬧,交代趙吉一聲,轉身便帶着賀子重先走人。

可憐鄒大人鄒靖平手裡抓着一把沒拿熱的銀票,還沒高興完,就聽見布政使大人親臨廣元,正在衙門等自己的消息,他不得不以最快的速度屁顛屁顛趕回衙門,這才瞧見那位傳說中的布政使大人,正施施然在他衙門正堂內踱步。

要說見面,兩年多前趙肅剛上任的時候,曾經召見過省內大大小小各州府的官員,還請他們吃過飯,可惜那會兒人多,鄒靖平又坐得遠,壓根就沒看清這位新任布政使長得是圓是扁,現在一瞧,竟是比自己還要年輕幾歲,可對方身上穿着官服,帶着印信,那派頭威勢,卻分明做不得假。

來不及多想,連忙行禮,自報家門,一見自己手裡還抓着把銀票,來不及藏好,不由滿頭大汗。

趙肅見他這副毛毛躁躁,渾不做作的模樣,倒起了幾分好感,便也裝作沒看見他偷偷把銀票往袖子裡塞的動作,轉而問起廣元縣的情況,賦稅幾何,田地幾何,人丁幾何,旱情如何等等。

鄒靖平起先還有些緊張,到後來卻是越說越流暢,許多情況張口便來,不假思索,顯然平日裡也下過不少功夫,不像其他官員那般成日只知逢迎上級,魚肉百姓。

換了旁的作風嚴謹的,興許要看不慣鄒靖平變相向官紳們索賄的行徑,但趙肅先前經過明察暗訪,卻知道這人官聲不錯,所得錢財也確實是用於民生治理上,不曾中飽私囊,又見他朗朗答出轄地的諸般情形,心中的賞識就更深了幾分。

“你是嘉靖四十四年的進士?”

“正是,下官僅爲三甲出身,不如大人遠甚。”

鄒靖平賠笑,官大一級壓死人,他一點也不敢因爲對方年紀輕就小看,要知道趙肅在四川官場上的雷厲風行早就出了名的,別看現在和風細雨,一旦動真格就能要人命,更何況當今內閣首輔是他老師,太子殿下又是他的學生,翅膀硬,靠山更硬。

趙肅看了他一眼,正想說什麼,卻見趙吉從門外跑進來,神色張皇:“少爺,不好了,家裡頭來人了,說夫人,夫人……”

他跟隨趙肅多年,少爺二字喊習慣了,即便趙肅成親也沒改變。

趙肅心中咯噔一下:“夫人怎的?”

“您快回府瞧瞧,來通報的人,說夫人要生了,情形怕有些兇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