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棲霞宮的鏡涵在書房內枯坐了一整夜。
自虐一般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回憶着長樂宮外的那一幕。
那個時候,他方走出長樂宮幾步,便被隨後而來的鏡辭追上。
看着鏡辭的樣子,鏡涵只覺得自己難免重新燃起了一絲希望,“皇兄……”
而迎面而來的,是細想起來其實也沒有多意外的一巴掌,伴隨着鏡辭似乎要冷到骨髓裡的聲音,“幾日前我的話,看來你並未記在心裡。”
心中最後一絲微薄的希望和期待似乎也全部被打破了,鏡涵怔怔地看着他,想說什麼,張了張嘴,卻吐不出半個字。
鏡辭偏還要加上一句,“楚鏡涵,我希望你從此記住自己的本分,否則不要怪我不念兄弟舊情!”
鏡涵擡起頭看他,良久,才向鏡辭施了一禮,恭聲道,“謹記皇兄教誨,不敢打擾皇兄,鏡涵告退。”
而鏡涵不知道的是,祈合宮內,鏡辭也是一夜未得安睡。
只要一閉上眼睛似乎就能看見長樂宮外鏡涵說“告退”時的樣子,他就那樣直直地看着自己,眼神卻是空的。
他可以勸慰自己說,在這個決定下,這些都是註定要經歷的,只是想到那一瞬鏡涵的神情,鏡辭甚至會有些懷疑,自己的這個決定,是不是真的正確……
輾轉一夜,眼見得天光微亮,鏡辭嘆口氣,也沒叫人進來伺候,自己換好了衣服走去了書房。
剛剛在書案前坐下,影衛雲舒便從後面走了過來,將手上的東西遞過去,“殿下……”
鏡辭順手接過來,紙張上只有短短三行字,他卻是看了許久,細細地將紙摺好重新交到雲舒手裡,“你去一趟相府,記得一定親自交到他手裡,告訴他三日後依計行事。”
雲舒沉默地將它收好放在懷裡,行了禮之後沉默着轉身往門外走去,走到門口,又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停下,並未回頭,“殿下……”
鏡辭擡頭看他,“嗯?”
雲舒似是嘆了口氣,卻到底是把即將脫口而出的話嚥了回去。
見他半天都沒反應,鏡辭心中明白他想說什麼,卻也不想解釋,只揮揮手道,“先去相府吧。”
雲舒很快離開,尚不到去御書房的時辰,鏡辭索性又拿起一本書隨意地翻開,盯着書頁上的字卻根本一眼都看不進去,半晌後終於有些泄氣地合上了書扔回書案上,揚聲喚道,“雲影。”
片刻後,一個黑色的身影便站到了書案前,那人長着一張和雲舒幾乎一模一樣的臉,眉目間卻比雲舒多出幾分靈動的神采,“見過殿下。”
鏡辭看看他,“雲舒回來之後你們商量一下,加派幾個信得過的人到棲霞宮暗中保護。”
雲影應了句“是”,擡頭看向鏡辭,和雲舒的沉穩不同,他是個藏不住話的,幾乎是想都沒想地直接脫口而出,“既然殿下這麼關心七殿下,爲什麼……”
鏡辭的手指一僵,心事被直截了當地戳破的感覺讓他本能地有些不舒服,“這件事無需你們插手。”
雲影毫不避諱地盯着他的雙眼,“恕屬下直言,殿下自認爲近日這些作爲都是爲了全力保護七殿下,但其實……”
鏡辭沉着臉打斷他的話,“雲影!”
雲影稍稍後退了一步,堅持道,“其實這些事殿下心中全都瞭然,但是卻不想承認,不想面對。”
心中一陣難言的慌亂,鏡辭伸手狠狠地拍到案上,“放肆!”
雲影也不慌,甚至是微微笑了笑,“殿下不妨好好想想屬下所言,如若要定罪,屬下一併受着便是。”
發現自己有些反應過度,鏡辭嘆口氣,倒真的冷靜下來,淺淺地嘆了口氣,“你先下去吧,棲霞宮那邊記得安排人過去,另外三日後……就靠你了……”
雲影沒再說什麼,只是躬身施禮,“是,屬下告退。”剛要走,又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另外,三殿下近日來頻頻出入於棲霞宮……”
鏡辭點點頭示意自己知道這件事,“嗯,這件事你不必擔憂。”
雲影看着他平靜的樣子,半晌才試探着道,“屬下並非信不過七殿下,只是……”
鏡辭只是淺淺一笑,“沒事,倒是你和雲舒派人過去的時候務必要囑咐他們萬事小心,不要露了形跡。”
待到書房內重新安靜下來,鏡辭這纔有些疲憊地用手撐住了額頭,他知道,自很早之前,他所面對的境地便是如此了,他與鏡潯的這一戰終究是避無可避。
這幾年來他一直在暗自部署,心裡也明白對方亦是一直做着同樣的事,只是當對方真的開始行動突然發難的時候,雖是有應對方案不至於弄得太過狼狽,但是……
怪不得鏡泫會一再提醒他“引以爲戒”,先前他也並非沒想過究竟要怎樣處理與鏡涵的關係,只是到底還是狠不下心來。
母后過世之時鏡涵只有六歲,那夜之後更是落下了陰影……後來在父皇的屬意下被宸妃帶到身邊撫養,宸妃向來與母后交好,又是溫慈的性子,把鏡涵交給她倒也安心。
只可惜好景不長,四年後鏡涵剛剛十歲的時候宸妃亦病逝,他擔心鏡涵再被送到別處受到冷待,便去求父皇想要把鏡涵帶回祈合宮,那個時候向來與他們親厚的長姐楚鏡沄亦爲他們相求,也不知皇帝是認同了他們的說法還是不欲爲這件事再費心,總之鏡涵很順利地被帶回了祈合宮。
因了少時的遭遇,他難免對鏡涵更加憐惜些,想要疏遠他的心思也就早就不知道被拋到了哪裡,即便後來父皇賜了棲霞宮給鏡涵,習慣使然的他亦未對鏡涵冷淡下來。
直到今日一向被自己保護得很好甚至有些不合時宜的任性的孩子居然堅定地表現出想要同自己共謀大事同生共死的念頭,加之楚鏡潯那邊開始行動,步步爲營中顯然把鏡涵當做了對付自己的首要目標……
這樣的境況下,他的直接反應便是堅決地推開鏡涵,撇清關係引得鏡潯一派將矛頭直接指向自己,也是斷了鏡涵的念想,不管最終的結局怎樣,能夠保全鏡涵,始終是他最在乎的事。
只是……
鏡辭深深地嘆了口氣,想着那個時候鏡涵完全空掉的眼神,已經不僅僅是心疼了,他甚至開始有些懷疑,自己這決定究竟是不是對的……
被派至相府送信的雲舒不久之後便回來覆命,手裡拿着另外一封書信,“啓稟殿下,這是董公子要屬下交給您的。”因董承軒在朝中並無官職,雲舒只稱他爲“公子”。
鏡辭接過來,展開紙張,看到最後忍不住蹙緊了眉,“雲舒,晚些時候去鏡泫那裡一趟,請他午膳後至水榭處一敘。”
雲舒微微一怔,“是。另外,殿下,屬下回來的路上似乎看到五殿下正要去往棲霞宮。”
鏡辭倒也不覺得意外,“嗯,我方纔已經吩咐了雲影,你們一起挑幾個人過去棲霞宮,只暗中保護即可,其他事不用插手。”
在書房枯坐了一夜,也沒有多餘的心思去分辨是否疲憊,只是覺得自己似乎應當休息片刻,還未起身,就聽見門口月妍的聲音,“啓稟殿下,五殿下到訪,現在正在正殿。”
第一反應便是想說“不見”,話到嘴邊卻變成了,“好,我知道了。”
也沒有心思去整理着裝,就這麼直接走到了正殿,“鏡涵見過五皇兄。”
傷勢初愈的鏡淵臉色有些蒼白,見鏡涵到來趕忙迎上去,“快免禮,我就是來看看你,順便也給你賠個不是,這次的事,連累你了。”
面對這個向來與鏡潯交好之人,鏡涵心裡難免本能般地存着幾分戒備,他伸手扶了鏡淵至正座坐下,“五皇兄言重了。”
鏡淵一把抓住他的手,聲音似乎當真十分內疚,“不……我心中當真過意不去,偏前幾日太醫院那些老傢伙不肯放我出來,你又被……”
鏡涵也沒有去掙開他的手,只是順着他的話問,“五皇兄是否已經無恙?”
鏡淵點點頭,輕聲說了句“放心”,這纔想起來拉着他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叫了伺候的宮女看茶之後也不叫她們退下,只和鏡涵閒話了一些瑣事,然後只說有些倦了便直接回了自己的飛霜宮。
直到他離開,鏡涵依舊是一頭霧水,他原本以爲以楚鏡淵和楚鏡潯的關係,他這番前來定然是勸自己與他們聯手,但是他非但絲毫沒有這個意思,甚至後來的言談中隱隱地有些想要撇清與鏡潯的關係的感覺……
看着門口的方向出神良久方纔驚覺,自己還想着還算計着這些事又有什麼用呢,這一切,從他成了皇兄的棄子那一刻起,就已經和他再沒有任何關係。
看着院落內一地的落葉纔想起,原來已經是深秋了啊,鏡涵看着那一地的蕭索,低低地笑出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