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要追溯到二十五年前,有的時候皇帝自己都會驚訝,明明已經過去了這麼久,有些事情竟依舊如同近在眼前一般。
儘管一再被告誡身爲帝王不得有情,他到底還是愛上了一個女人,雖不能許她天下卻可交付一顆真心。
因爲朝中盤根錯節的關係,他不得不立了時任宰相之女爲後,而他傾心的女子卻只能爲妃。
那時的日子還是很快樂的,除了後位,他什麼都能給她,而她亦不是看重權勢地位的女子,二人琴瑟和鳴倒真似神仙眷侶。
那個時候,他只想將最好的一切,包括自己的真心,一併全都給她。他知道這後宮之中並不似表面上的平靜,所以許給她皇后之下最爲尊貴的身份,更不用說自己的萬千寵愛和保護。
兩年後,太醫診出貞妃有孕。
當時他膝下只有一女,聽聞貞妃有孕的消息自然是興奮異常,那個時候宮闈內外都心知肚明,如若貞妃誕下龍子大約會被直接冊封太子。
他對她的保護更加滴水不漏起來,到了貞妃生產那日,他更是一早就守在素寧宮,因爲不能靠近內殿心中分外焦慮。
所有的安排還是很妥當的,皇后也趕了過來親自坐鎮看護,卻不想到底還是出了意外。
天人永隔,連孩子也未及出世便早夭,那一刻他甚至辨不清自己心裡究竟是什麼感覺,只是,若不是尚存三分理智,他只想讓所有人都爲她,也爲他們的孩子,陪葬!
因爲此事他本就遷怒怨怪了皇后,貞妃過世後的一段時間裡,後宮之中又傳出了“皇后善妒害貞妃命喪黃泉”的流言,暗中追查一番,竟似乎當真除了皇后沒有人能夠動這個手腳。
他幾乎想要當場下令廢黜皇后,然而,皇后乃宰相之女,在朝中勢力極大,盤根錯節的關係讓他不能輕舉妄動,甚至,迫不得已地,他還要寵幸於皇后。
過了一年,鏡辭出生,顧及着宰相和朝中多方勢力,鏡辭被立爲太子。再過了六年,鏡涵也降生。
而後,又是六年。
十幾年來的苦心部署終於見了成效,宰相一派的勢力幾乎被全部瓦解,他“恩准”宰相告老還鄉,欽點了自己親自培養的董翳繼任。在那之後的不久,宰相一家老小慘遭滅門無一倖免震驚朝野,皇帝命人“徹查”卻始終沒有結論,而在宮中,皇后亦病勢沉痾。
他至今都還清楚地記得,那一夜,大雨傾盆。
一個人走到坤寧宮內室裡,毫不猶豫地,親手了結了本來在十三年前就該了結的生命……
乾元宮書房內,一時間靜得似乎只能聽見窗外的雨聲。
不知道過了多久,鏡辭低低地笑出聲來,“今夜,竟也在下雨。”
皇帝也笑,好似已經徹底釋然,“所以你是打算做同樣的事麼?”
鏡辭只略一躬身,“兒臣不敢。”
皇帝微微一怔,笑意更甚,“事到如今,你還有什麼不敢的?”
鏡辭斂了笑意,聲音卻愈發恭敬起來,“父皇年事已高,恐無力再執掌朝政,請父皇放心,兒臣定會力保東楚江山千秋萬代。”
皇帝只漫不經心地一笑,“那他人呢,你預備如何安排?”
鏡辭倒也不打算隱瞞,“鏡淵已歿,至於鏡潯……”他沉默了半晌,輕輕勾起一絲笑容,帶着毫不掩飾的惡意,“讓他繼續活着,比死了可是有趣得多。”
從乾元宮走出去已經是一個時辰之後的事情了。
方纔踏出院門,便覺得眼前的景象似乎有些不對:雲舒和雲影等人依舊在鏡潯身邊看守,另一邊鏡灝與鏡涵竟是劍拔弩張,身邊各自有侍衛護着不然恐怕已經動手了的模樣。
鏡辭蹙起了眉,沉聲問,“怎麼回事?”
鏡涵稍稍別過了頭不開口,但是不難看出眼眶微微有些發紅,反倒是鏡灝幾步走到鏡辭身前,一副打算息事寧人的姿態,“沒什麼的,皇兄,現在情況如何?”
未等鏡辭回答,一旁的鏡潯已經笑出聲來,“沒想到,我看走眼的,竟不只鏡涵一個。”
沉默片刻,鏡辭看了看鏡潯,又看了看臉色並未有異常的鏡灝,心中已經有了幾分計較,“雲舒你來說。”
雲舒也有些猶豫,但到底不欲違抗,示意身邊的幾個人看好鏡潯,自己上前兩步,“回殿下,方纔三殿下……”
話說到一半就被鏡潯不甚在意地打斷,“我來說吧,方纔我讓鏡涵殺了我,他起初不肯,後來經不住我一再要求,然後鏡灝自然是事事依着你不讓他動手了,再後來你就出來了。”他的聲音裡依舊帶着三分笑意,就好像此刻他依舊是可以呼風喚雨的三皇子,好像方纔所說的事也和他沒有任何關係一般。
鏡辭只淡淡一笑,“雲舒,你們將他帶下去吧,怎麼做你們知道。”
雲舒忍不住悄悄轉頭看了看鏡涵,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的眼睛似乎紅得更厲害了些……“是,殿下。”
鏡辭這纔看了鏡涵一眼,目光冷然,語氣卻平淡,“鏡灝跟我一起回去,鏡涵你先跟雲舒他們過去,稍後到祈合宮來。”
鏡涵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倒是雲舒聞言不由得一怔,踟躕着開口想勸,“殿下……”擡頭看到鏡辭決然的目光時卻再說不下去,“屬下遵命。”
鏡辭淡淡地“嗯”了一聲,又想起什麼似的,“雲影,你帶兩個人出宮去一趟相府,請承軒進宮來。”
除了雲舒、雲影和鏡涵之外,剩下的人隨着鏡辭一併回了祈合宮。
董承軒在不久之後便趕到了祈合宮書房,楚鏡泫也被鏡辭命人一同請了過來。
兩個時辰之後就要早朝,這夜裡,有許多事要安排妥當。
鏡涵是在差不多一個時辰之後隨着雲舒和雲影一起回到祈合宮的。
雲舒不敢耽擱,引着他徑直到了書房。
通報過後一併走進去,鏡辭回過頭看看他們,隨口問,“事情辦得如何?”
雲舒習慣使然般地稍稍壓低了聲音,“回殿下,已經按殿下的意思辦妥了。”
鏡辭回頭看看鏡涵,只見他臉色蒼白,此刻正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嘴脣,似乎在極力隱忍着什麼。心中暗歎一聲,神色卻依舊淡然,“剩下的事鏡泫和承軒安排吧,然後休息片刻準備上朝,鏡涵你跟我來。”
一路跟着鏡辭走到他的寢殿,鏡涵依舊只是半低着頭站定在一旁,也不說話。
鏡辭嘆口氣,“怎麼,你這是在怪我?”
他這句話說得太過平淡,一時間也辨不清究竟是什麼語氣,鏡涵半天才低聲悶悶地說了句“不敢”,卻依舊不肯擡頭。
眼前,似乎依舊是方纔的慘象:荒廢已經的宮殿內,雲舒親自動手,以內力振斷了鏡潯的全身經脈。
而鏡潯,卻一直在笑。
他的脣邊不停地有鮮血涌出來,人也無力支撐地倒在了地上。
但是他一直在笑,低低地,不停地,笑。
鏡涵只覺得自己現在,還能聽見他的笑聲,不停地迴響,迴響……
雲舒說,鏡辭已經下令將鏡潯圈禁在此,終生不得踏出半步亦不準任何人前來探訪。
鏡涵終於擡起頭來看向鏡辭,眼神裡是滿滿的不解和迷茫,他不明白爲什麼一夜之間,皇兄竟會變得如此殘忍……
鏡辭心中早就將他的心思猜了個七七八八,“你是覺得我不應該這樣待鏡潯?”
沉默片刻,鏡涵只苦笑着搖了搖頭,“我只後悔……”後悔方纔在乾元宮外,沒能殺了他,沒能,給他一個痛快……
鏡辭笑了一聲,短促而清淺,“鏡涵你應該明白,任何對敵人的憐憫,說到底都是對自己人的殘忍。你忘了曾經他是怎麼對你的,忘了前些日子受的那些傷了嗎?”
依舊是靜默不語,鏡涵想,皇兄說的這些,其實他都是能夠理解的,只是,只是……
下一瞬只覺得自己被往前拽了兩步,擡眸只見鏡辭略帶了些無奈的眼神,他的手輕輕撫上他的發,十足的寵溺,“你啊,還是太心軟。”
忽地,鏡涵就覺得自己的眼眶微微有些溫熱,罷了,或許當真是自己太心軟,再者,事已至此,亦不必再計較這些了吧。
見他的神色漸漸平靜下來,鏡辭才又笑道,“去休息一下,還有不到一個時辰就要早朝了。”
鏡涵點點頭,想起什麼似的,有些感慨,“以後皇兄就是皇上了……”
鏡辭順手拍了拍他的頭,“那也依舊是你皇兄。”
打發了鏡涵去小憩,鏡辭一個人踱步到了祈合宮正殿,就這麼一直坐到了晨光熹微。
直到雲舒前來通報已到早朝的時辰,鏡辭纔回過神似的,“嗯,走吧。”
鏡辭兀自淺笑開來,走過這短短的一路,他作爲東楚太子的人生,便要全部結束。
初和三十二年春,楚文帝下詔退位,太子楚鏡辭繼位,改國號爲昭和。
新帝登基,封楚鏡泫爲賢王,楚鏡灝爲湘王,楚鏡涵爲寧王,於盛京中另賜府邸。
半月後,當朝宰相董翳請旨告老還鄉,新帝恩准並欽點董翳之子董承軒繼任宰相一職。
昭和元年夏,東楚國局勢已定,國泰民安,百姓和樂。
天下沉壁上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