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遠將軍楚鏡涵凱旋迴朝,皇帝率衆臣自盛京城門一路相迎,允其不除佩劍戎裝上朝,自然亦少不了一番封賞。
鏡涵擡起頭看向鏡辭的方向,此去臨月國近乎半年的時間,雖不曾經歷九死一生的驚險,戰場卻也到底不比朝堂,他只覺得自己有無數的話想對鏡辭說,只是礙於場合,此刻也只是規規矩矩地謝了恩。
退朝後,鏡涵是在衆人的簇擁下一路返回寧王府的。那一日,盛京的街頭巷尾,幾乎所有人都在議論這位年少得志立下奇功的少年將軍。
寧王府一衆人等早已守在門口,送鏡涵回來的人們倒也知趣,說着“不再叨擾”之類的話而後紛紛散去。
進了府,跟在鏡涵身後的雲炎揚聲對衆人笑道,“你們先什麼都別說了啊,咱們殿下估計早就心急如焚了,還不趕緊讓開讓殿下去見王妃。”
鏡涵回頭瞪了他一眼,卻也不反駁,倒是當真問了下人淺歌現下身在何處然後跑了過去。
見到他的時候,淺歌已經是泫然欲泣的神色,聲音也輕得就像是自言自語一般,“鏡涵……”
鏡涵哪裡還剋制得住,上前兩步緊緊將她擁入懷中,“淺歌,我回來了。”
淺歌順勢靠在他的肩上,眼淚終究忍不住滑落。
鏡涵伸手輕撫過她柔順的長髮,“我說過,最多一年的。”
伸手拭去眼角的淚水,淺歌定了定神,“我已命人準備,先沐浴更衣吧。”
鏡涵卻完全沒有打算放開她的意思,淺歌也不躲,就這麼任他抱着,過了好一會兒,鏡涵才鬆了手,有些歉然,“皇兄命我稍後進宮,今日恐怕要留在宮裡了。”
淺歌只輕輕一笑,“那你還不趕快收拾一番。”
鏡涵卻又伸手摟過她,聲音愈發溫柔起來,“想你了。”
淺歌有些赧然地側過頭,“還不快去?”
鏡涵這才笑笑放開了她,“好。”
鏡辭登基之後依舊居於祈合宮內,鏡涵熟門熟路地走到門口,想是得了命令,早就等在那裡的元祿也沒有通報,直接就引了鏡涵進去。
看着已經近半年時間未見的皇兄,鏡涵忍不住孩子樣地笑了笑,“臣弟見過皇兄。”
鏡辭親手扶了他起來,仔細地看了看,“好像瘦了點兒。”
鏡涵低頭笑笑,“哪有。”
鏡辭順勢拍了拍他的頭,“先前在這兒也不見你這麼拘着,出門一趟倒是生疏了。”
見鏡涵忽然侷促起來的神情,鏡辭笑出聲來,“之前倒也沒發現我的話這麼有用。”
鏡涵把頭埋得更低,“皇兄……”
這哪裡像是個威風八面的將軍,分明就還是個孩子啊,但也就是這個孩子,爲了他就真的可以生死不計在戰場上拼殺……鏡辭的心裡愈發柔軟起來,“坐吧,在皇兄面前不必拘禮。”
一別半年,兩個人似乎都有無數的話要說,不知不覺間就到了晚膳的時間,鏡辭一邊命人準備下去,一邊又轉向鏡涵的方向笑道,“你剛剛回來,先休息幾日再正式還朝吧,也好好陪陪淺歌。”
鏡涵站起身來,還未言語,鏡辭又笑道,“你首次出征便立下大功,還想要任何封賞,朕也總會允了你的。”
沉默片刻,鏡涵上前半步,輕輕抿了抿嘴脣,低聲道,“臣弟不敢居功,也無需什麼封賞,只想和皇兄討一個恩典……”
鏡辭笑笑,心道有什麼話不能直說,看着鏡涵將目光投向窗外猶豫着不知道怎麼開口的模樣卻忽地明白了什麼,“楚鏡涵,你才一回來便要惹朕不痛快嗎?!”
鏡涵慌忙跪下,“臣弟不敢。”
鏡辭冷笑一聲,“你就死了這個心,這輩子都不準再去見楚鏡潯,也不準再插手有關他的任何事,否則……”
他的聲音太冷了,竟讓鏡涵無意識地瑟縮了一下,“臣弟……謹遵皇兄旨意。”想了想,又輕聲加上一句,“臣弟不敢惹皇兄生氣。”
這樣小心翼翼的神情着實不該在一個方纔打了勝仗的少年將軍臉上出現,鏡辭嘆口氣,稍稍緩和了語氣,“起來吧,和朕一起去用晚膳。”
因爲要爲鏡涵接風,晚膳準備得十分豐盛,鏡辭命人備了酒,與鏡涵把酒言歡似乎已全然忘卻了方纔的不快。因了方纔之事,鏡涵開始的時候還存着幾分小心謹慎,但畢竟是這麼多年全心依賴和親近的人,漸漸地也就再不避諱什麼,重新神采飛揚起來。
用過晚膳時辰已經不早,鏡辭留了鏡涵在祈合宮過夜,晚上多喝了些酒,鏡辭顯然是興致不錯,又命人備下一小壺酒端到祈合宮後院的涼亭內,而後命了所有人全部退下。
鏡涵會意地執起酒壺將面前兩個白玉酒杯全部倒滿,“皇兄……”
鏡辭伸手接過其中一個,淺酌一口,看看坐在對面的少年,似乎很感慨的模樣,“鏡涵,你是不是覺得,皇兄太過絕情?”
鏡涵身子一僵,臉上也難免露出了些許慌亂,“臣弟……臣弟不敢。”
無奈地笑笑,鏡辭努力讓自己的聲音更加溫和了一些,“沒怪你,不必這樣誠惶誠恐。”
鏡涵微微低了頭,根本不知道怎麼回答,好在鏡辭也沒有責怪,只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當初承軒曾說,你爲人善良純淨,但這卻不一定是好事。”
雖然天氣尚好,夜風卻也總是帶着三分涼意的,沉默了片刻,鏡涵終於輕輕開口,似乎是有些心虛,“皇兄……鏡涵知錯了。”
鏡辭嘆口氣,“每次都是‘知錯’,其實根本就是在敷衍,就拿鏡潯的事來說,如若你當真一早就‘知錯’,又何必一次又一次地因爲他而違揹我的意思?”
他的語氣並不嚴厲,甚至並沒有再自稱爲“朕”,言語間的重量卻依舊壓得鏡涵幾乎擡不起頭來,“皇兄,我……”
瞭然地輕笑一笑,“我大概也能瞭解你的想法,畢竟當初是我們的聯手設計,而你成功地騙過了他,所以後來纔會覺得有愧於他的信任。”看着鏡涵急於辯駁的神情,鏡辭只示意他聽自己繼續說下去,“以你的性子,會有這種想法也是正常,但是,即便你無法控制這種想法,也總該學着控制自己的行爲。”
鏡涵擡起頭看向鏡辭,想要解釋,卻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麼。
鏡辭重新給自己倒了杯酒,“本以爲你在戰場上歷練一番也算是見慣生死之事了,首次出征就立下大功也讓我覺得驕傲,但是鏡涵,你回來之後央我的第一件事,竟還是爲了楚鏡潯。”他端起酒杯,再一次一飲而盡,“說到底,你心裡怕是一直覺得既是成王敗寇,賞他一個痛快便也罷了,而我卻這般殘忍對他百般折磨羞辱……但是鏡涵,你有沒有想過,如果當初失敗的是我們,現下的境況恐怕只會更加悽慘。”
鏡涵輕輕咬住下脣,片刻後,起身走到鏡辭身邊,緩緩跪下,“請皇兄息怒。皇兄所言,臣弟都明白。臣弟也很清楚,若易地而處,境遇怕是會更加糟糕……”
鏡辭只覺得連嘆氣都沒有力氣了,“我真怕,總有一日,你會被自己這種毫無原則的善良害死。”
如此疲憊的語氣聽得鏡涵心中一顫,還來不及仔細消化,就見鏡辭已經伸出了手似乎是要拉他起身,“咱們兄弟很久沒好好說說話了,不用動不動就跪的。”
鏡涵聞言只覺得眼眶一熱,膝行着稍稍退後了一些避開鏡辭的手,“皇兄,先前的那些事,雖然很多並非臣弟本意,但做錯了就是做錯了,臣弟不敢亦不想再多加辯駁,但是……”他擡起頭直直地看向鏡辭的雙眸,目光裡滿是堅定的光彩,“從一開始,臣弟想成爲皇兄的助力的心情,從未改變。”
即便一直明白他心中所想,此刻鏡辭的神色還是有些動容,終於還是伸手將鏡涵拉了起來,什麼都沒有再說,只是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鏡涵低着頭往他身邊湊了湊,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卻還是說出了口,“在戰場上的時候,臣弟心裡就一直想着皇兄當初的那句,既然無人能獨善其身,這天下便由我們兄弟一起來奪,不敢欺瞞皇兄,迦陵關一戰後,剛剛接到‘乘勝追擊’的命令之時,臣弟心中是有些掙扎的,但是……”他停頓片刻,像是在回想什麼,“接到臨月遞上的降表的時候,臣弟覺得特別開心……”
鏡辭心底愈發柔軟起來,雖然最後只是柔聲說了句,皇兄都明白。
兩兄弟促膝長談了整整一夜,直到晨光熹微,鏡辭整理好一切準備上朝,想了想,又命了人去扶半醉半醒的鏡涵暫且到自己寢宮歇息片刻。
看着鏡辭的身影漸漸消失,鏡涵才由着下人們扶自己回去,在快要踏進門的時候,他忽地仰起頭,微亮的天幕中似乎還能看到若隱若現的星宿……而直到許久以後,鏡涵都一直覺得,那一夜的星空,是他見過的最爲美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