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辭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 從走到這裡來的第一刻,他就想衝上前去抱起鏡涵,可是直到此刻他都沒有力氣往前走哪怕一步。
他知道自己在害怕, 怕得甚至剋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身後似乎已經站了一羣人, 卻是靜默得不像話。良久, 才聽到漸近的腳步聲。
他原本以爲是雲舒, 或者其他哪個手下, 直到那腳步聲到了自己身邊卻並未停留而是徑自向前的時候,鏡辭才反應過來什麼似的,舉步跟上去, 發聲雖有些艱難,卻依舊氣勢十足, “楚諾!”
楚諾沒有回頭, 甚至並沒有任何反應, 他如同沒有聽到鏡辭的話一般,只徑直走到那溪水邊, 俯身將鏡涵抱了起來。
這個時候鏡辭也已經走了過來,他看着鏡涵緊緊閉着的眼和已經有些發灰的臉色,再顧不得其他,只急道,“你快看看, 他怎麼樣了?”
其實哪裡用他提醒, 楚諾早已伸手探到鏡涵脖頸處, 他的面色極爲凝重, 好半天才無力地垂了手, 輕輕搖了搖頭。
鏡辭一時間不由得方寸大亂,死死抓住楚諾的手臂, 幾乎是吼道,“楚諾!趕快醫治他啊!還愣着幹什麼?!”
楚諾眼中微微泛紅,看得出是強忍着纔不至於當場落淚,“我……醫不了他。”
鏡辭抓着他手臂的手更加了幾分力氣,“醫不了?爲什麼醫不了?你不是神醫嗎?!別在這裡拿喬,趕快動手!需要什麼朕即刻命人去準備!”
楚諾抱着鏡涵的手臂縮緊了些,一貫冷靜自持的人聲音也漸漸開始有些發顫,“即便醫術再高……也醫不了死人……”
話音未落,鏡辭已是一掌揮出,咬牙切齒道,“楚諾!你好大的膽子!竟然敢咒他死!”
楚諾側步閃開,“皇上心中已知我所言非虛,又何必再自己騙自己呢。”
他說這句無非是想讓鏡辭暫時冷靜下來,可是……
說完了這句話,他眼睜睜地看着那全天下最爲尊貴的人伸手按住自己的心口,直直倒下去的時候,脣角的血亦緩緩流下……
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在寧遠軍營主帳中,雲舒和幾個軍醫正圍在榻邊,寸步不離地守着他。
他愣了片刻纔想起什麼似的,一下子翻身起來,一把抓住雲舒的手臂,“鏡涵……鏡涵呢?!”
雲舒的眼睛有些發紅,像是剛剛哭過似的,他微微垂了眼,聲音也有些沙啞,“方纔楚……楚醫官抱着殿下的……去了王妃帳中。”
鏡辭聞言心中更焦慮了幾分,想都沒想地徑直往帳外走去,雲舒等人也不敢阻攔,只好亦步亦趨地跟上。
帳中。
鏡涵正躺在榻上,淺歌已經爲他換好了衣服,除了臉色略微蒼白之外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一般。
淺歌半跪半坐在榻邊,她並沒有哭,只是手裡執着帕子一遍一遍輕輕地拭過鏡涵臉上早就不再流血的一道傷痕,初看並未覺得有什麼異常,站了片刻才發現有哪裡不對。
鏡辭上前一步,輕聲叫她,“淺歌……”
淺歌置若罔聞一般,手上動作未停。她的神情專注而溫柔,就像是在看着什麼稀世珍寶一般。
鏡辭只覺得自己的呼吸都有些困難起來,他走到淺歌面前,伸手拉起她讓她面對着自己,“淺歌……鏡涵他……”
淺歌看向鏡辭的眼神有些發愣,也不知道過了過久,她纔回頭看了看鏡涵,再重新看向鏡辭的時候,眼淚終於掉了下來,“皇兄……”
鏡辭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安撫淺歌的,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強打着精神安排好鏡涵的後事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部署了之後的戰事安排的。
他只記得自己對淺歌說,這一仗結束後,隨皇兄一起回京吧,皇兄和皇嫂會好好照顧你;
他只記得淺歌拒絕了自己的安排並說要帶鏡涵一起回到永寧的時候,自己雖有猶豫卻最終還是點了頭;
他只記得他要雲舒召集了所有的將領到主帳中,說着“全力進攻”的時候,心裡刻骨的恨意,以及耳邊那些整齊得辨不清究竟是誰的聲音說着的“血債血償”……
命了人帶淺歌先行回去歇息並好生照料,又屏退了所有人,帳中,只剩下他和鏡涵。
鏡辭一步步走到牀榻前,伸手捋順了鏡涵額前墨色的髮梢,聲音也辨不出是笑是哭,“你呀,從小就不聽哥的話,爲這個毛病打過罰過多少次也不知道改,怎麼偏生就那一次,就那幾句話,你就聽了去……”
他看看鏡涵蒼白的面孔,“先前還一直和哥犟着不肯回盛京,是,哥知道,永寧是你的心血……你都不知道,初到永寧的時候,哥心裡有多驕傲……但是……那不是家啊……”
他伸手劃過鏡涵瘦削的臉頰,“你看看你自己,都瘦成什麼樣了?哥知道你這兩年的日子不好過……”
他的手指停留在鏡涵左側面頰處那一道鮮明的傷痕處,“從小就喊着要做個大英雄,這次真的讓你做到了,但是鏡涵,你是做成了大英雄,可是你要淺歌怎麼辦,你要哥……怎麼辦?!”
他就這麼輕聲念着,似乎精神也在一點一點崩潰,“我一直記得……祈合宮的那夜……你說‘帝王無情,可是你連心都沒有了’……那個時候只顧着跟你置氣……卻沒想過你剛剛打了勝仗回來,沒想過問問你在戰場上有沒有受傷……”
“鏡涵……其實當初……你說得沒錯……可是……”鏡辭的情緒終於完全崩潰,再顧不得其他,他俯身抱緊鏡涵早就冰冷的身體,任由眼淚肆意落下,“可是哥後悔了啊……真的……後悔了啊……”
天色漸漸暗透了,又漸漸重新亮了起來。
臉上淚痕已幹,心中恨意卻更甚。
鏡辭決然起身,卻在快要走出帳門的時候忍不住回頭又看了鏡涵一眼,“你放心,皇兄定會用那些賊人之血來爲你祭奠。”
方纔走出帳外,就見得淺歌遠遠地站在那裡,看她的樣子似乎是已經站了很久,眼睛直直地望着營帳的方向,約莫只是爲了不打攪他們兄弟“話別”才一直忍着沒有過來“打擾”。
短短一日,她已經顯出了幾分弱不禁風的模樣,看上去讓人心疼得厲害。
鏡辭嘆口氣,舉步走了過去,想要伸手摸摸她的發,卻終究還是放棄了,只溫聲道,“等這一仗結束,還是隨皇兄一起回宮吧。”
淺歌只搖搖頭,“不用了……皇兄……淺歌有個不情之請……”
鏡辭見她遲疑,倒是愈發耐心起來,“怎麼?”
淺歌好半天才下定決心般地擡起頭對上他的雙眼,“淺歌想帶鏡涵……回去……這兩年我們在永寧生活得很好,雖然不比盛京,卻到底也算是家了,淺歌想……帶他回家。”
並非沒有猶豫,但是此刻,除了點頭,鏡辭幾乎不知自己還能做怎樣的動作,“……好。”
淺歌眼中似乎又添了些許淚意,卻到底沒有讓它落下,“謝皇兄。”
那一刻,鏡辭發現,自己竟然不忍去看她,只得移開了目光,想了想又道,“讓雲炎帶幾個人送你們回去吧。”
淺歌依舊是搖頭,“不必了,大敵當前,於情於理都應當讓他們好好保護皇兄纔是。”見鏡辭不慎贊同的神情,又加上一句,“由楚諾楚大哥隨我們一起回去就可以了。”她想了想,又補充道,“此行不至於有什麼風險,不過我們還是避人耳目的好,再說楚大哥也有些拳腳功夫足以防身。”
鏡辭卻還是搖頭,“我可以讓雲炎他們暗中保護你們。”
淺歌知道自己拗不過他,索性也不再說什麼,“謝皇兄費心了。”
鏡辭嘆口氣,定定地盯着淺歌看了半天,只說了句“若是準備好了就啓程吧,路上多加小心”便轉身往主帳的方向走去。
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不知道先前藏在哪裡的楚諾才現身走到淺歌身邊,只搖頭嘆息一聲,並未有任何言語。
主帳內,寧遠軍所有將領都站在座下,只聽鏡辭說得一句“要秦遲軍付出代價”便紛紛請命定要隨軍出征,親自手刃敵軍。
鏡辭一邊心中感慨,鏡涵先前不過帶兵出征幾次,卻竟然和這麼多將領已成莫逆,一邊若有所思道,“程將軍,之後的戰事,你有何想法?”
被點名的程瑞上前一步,“末將愚見,秦遲軍主將身故,此刻必定軍心大亂,這正是我們主動出擊的好時候。”他看看鏡辭不置可否的神色,復又上前一步,跪倒在地,“末將請旨即刻出兵!”
半晌,鏡辭才點了頭,“程將軍請起,雲舒,傳令下去,整備三軍,即刻出徵!”
雲舒很快領命而去,沒用多少工夫便重新走了回來,先是稟告了隨時可以出征的消息,而後又走到鏡辭身邊,壓低聲音道,“王妃和楚醫官也已經出發,雲炎帶了幾個身手好的隨行保護,另外……”
鏡辭沒等他說完,徑自站起身來,只揚聲道,“出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