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府門外,原本挺清幽的一塊地方,平日都少有人煙的,如今卻聚集了數百人羣。
正正對着林府大門,跪着一個渾身縞素的少女。瞧着身形嬌小,也不過十五六歲,一雙大大的黑眼仁裡,清冷悲慼。
在她的身後,有人挑着兩根三丈來高的白布旗杆,上頭濃墨重書,寫着斗大黑字。
右邊是“高擡貴手,饒人性命”,左邊是“天理昭昭,公道何在”!
筆意鋒利,酣暢淋漓,端的是一筆好字。
在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底下,越發鮮明奪目。
就算不明就裡,光只看着這十六個字,就只覺一股殺伐之氣,撲面而來。
因林府鄰近白龍學宮,此時又正值學子們放學的時候。許多身穿儒袍,頭戴方巾的學子們,似是給人引來圍觀,站在那裡議論紛紛,人人面有不忿之氣。
美娘站在自家大門前,四下掃了一眼,心底有了幾分數。這才穩穩的扶着丫鬟,緩步走了出來。
衆人的視線,即刻聚焦過來。
出來的年輕女子,穿了一件湖藍對襟長春衫,繡着大朵的雪白曇花,配粉白色工字縐紗雙層褶裙。
行走間,微露出墨綠繡鞋邊,是雪白得不染塵埃的幫底。還有細小珍珠綴成的花,在裙下微微閃着點點光澤。
雖然精緻,卻不見奢華。而女子身上,也沒有過多的首飾。
梳得整整齊齊的髮髻上,插着只鑲珠鳳釵,耳畔亦掛着配套的珍珠耳環。
只那釵頭鳳嘴中銜着的明珠,足有龍眼大小。耳畔的珍珠稍小,也足有指肚大了。就只這兩三樣,便極顯氣質。
卻依舊沒有半分炫耀的意思。
只如細心體貼的主人,認真待客的尊重。
甚至全身上下,未用半點大紅大綠這些濃豔之色。畢竟門外跪着的,可是披麻帶孝呢。
於是女子這身衣飾打扮,雖瞧着就不是凡品,但秀麗雅緻,斯文有禮,先就博得了不少人的好感。
尤其再看那湖藍長衣下,極合身的勾勒出她明顯隆起的高高肚腹,許多人心中不覺更軟。
不論如何,挺着這麼大的肚子都肯出來支應,這個態度就很端正了。
而有那認識的,或是常去白龍觀的,一眼便知,這便是此間主人,龍女林美娘了。
“少夫人既行動不便,還是回去吧。”
一個儒服少年趁着氣氛稍稍緩合,先硬着頭皮,頂着衆人目光跑過來說小話了。他聲音忽地極低,“這些人,可是來者不善!”
美娘定睛一瞧,正是韓徹家的長子,韓英孃的哥哥,韓藻。
韓徹已調來蕪城爲官,他也在白龍學宮裡唸書呢。
今兒下學,瞧見這事,就趕緊跑來報信了。
好小子,講義氣。
美娘挺想拍拍人家肩膀,不妨這孩子長太快,有些夠不着了,便只好假意撣撣他衣襟上的灰。
“既下了學,就趕緊家去吧。仔細你爹,考問你的功課。”
韓藻一愣,怎麼忽地說起他爹?
少年聰慧,瞬間明白過來,這是叫他去搬救兵啊。
美娘烏眸俏皮微眨,正是此意。
她用腳趾頭想想,都知今日之事,背後必有人煽動,否則組織不了這麼齊全。若單憑一已之力抗衡,就實在太過迂腐,有送上門的幫手,爲何不用?
那韓藻不囉嗦了,往美娘手裡塞了張傳單,調頭就跑。
但他沒跑多遠,就有兩個看似閒漢的高壯之人,攔了上來。
躲在暗中的焦侍衛一瞅,心中有數了,這是專程上門來找茬的啊。一個眼色,便衣侍衛便撞了上去。
“哎喲喂,大哥,對不住,沒瞧見您!”
他們這邊暗暗過着招,韓藻跑掉了。
而美娘也不着急上前說話,先一目十行,看過那份傳單,心中明白了大半。
她也不去搭理跪在自家門前,披麻帶孝的女孩,倒是輕聲吩咐身邊丫鬟一聲。
圍觀人羣就見林家下人很快搬了張椅子出來,還細心的鋪了一個薄薄的織金錦墊。
等她們料理妥當,美娘她,她竟當着大家面,坐下了。
坐下了?!
別說那跪着女孩一臉茫然,幾乎疑心自己找錯了人。就跟在她身後的一位秀才,也愣了愣。
再次確認這裡確實是林家,面前坐下的也確實是林美娘時,他按捺不住,走上前來。
“噯!林美娘,你什麼意思?人家苦主都找上門來了,你倒坐下了?”
這是一個二十五六的青年文士,長相還算端正,氣質還算斯文。只那一雙眼睛,顯出幾分與年紀不符的天真。
一看就是個書讀呆了的愣頭青。
美娘撫着肚腹,故作爲難,“可我,我這都有七個月了,實在是站不住啊。還請諸位,見諒則個。”
她慢慢起身,朝四周衆人微福了一圈,“想必你們今日上門,都有許多話要說。這一說起來,話就長了。我若是站着,只怕聽不了一會兒,就得進去歇着。只好坐下,洗耳恭聽了。這位先生,是您先講麼?”
她這不軟不硬,不急不徐的一番話,讓原本滿腔怒火的人羣,象是碰了個軟釘子。
大家再看看她那肚子,也實在是沒法見怪。
懷孕的婦人,還能指望她跟常人似的,生龍活虎麼?
話重些,都覺得象是欺負人似的。
如今她要坐着,可不就只能讓她坐着?
所以美娘重又坐下,還一臉無辜的問,“可以開始了麼?”
跟這種不按套路出牌的,也只能如此了。
那青年文士也不好計較,只得調動起滿身正義,慨然道,“既如此,那你就坐着聽好了!各位鄉親,各位父老,在下不才,乃是封州秀才舒岱。今日實在出於義憤,方纔前來,爲跪在這裡的女子,亦是我封州桑樹村展家,討還一個公道!”
啪啪啪。
帶頭鼓掌的,竟然是美娘自己。
人羣一愣,那些埋伏着想要鼓掌喝彩叫好的,都沒法出聲了。
舒岱轉頭怒視美娘,美娘一臉無辜,“舒秀才如此高義,自然值得小婦人鼓掌。怎麼,我鼓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