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當年太子身死,帝后逐漸生疏。
許多年裡,除了一些需要帝后共同出席的公開場合之外,兩人私下相見次數,可謂屈指可數。
如此刻般,皇后主動來尋皇帝,已是多年未見之場景。
殿中,二人並排而坐,氣氛卻是尷尬到連殿中伺候的近侍都明顯有些不自然。
兩人私下見面,竟陌生到皆不知該說些什麼。
簡單的例行問候過後,二人之間便只剩下沉默。
或許二人都在想,是否應該多閒聊幾句,可又能聊些什麼?
當真是滄海桑田,世事變遷,六年的時光,竟讓一對結髮夫妻,對坐之時,不知該說些什麼。
沉默許久過後,定武帝複雜的眸子,終是落在了皇后那張熟悉的面龐上。
望着她眸光微垂的恬淡模樣,定武帝嘴脣微動,但最終,卻是心底一聲輕嘆,緩緩移開眸子,輕聲問道:“皇后此來,可是有事要與朕商量?”
皇后聞言,低垂的眸光終於擡起,看向定武帝的側臉,眼中還是有一抹難以控制的失落閃過,與陛下之間,已經到了無事不需見面的地步,她總是難以無動於衷的。
不過也只是一瞬而已,她輕輕吐出一口氣,又垂下了眸子,心道:“也對,心既已遠,又何必徒增尷尬?”
心底輕嘆一聲,皇后正容,輕聲道:“陛下,臣妾此來的確有事相求,只是不知陛下能否恩准!”
“你與朕結髮夫妻,何須如此?有事儘管道來,但凡朕能做到的,又如何會不允?”定武帝聞言,看向皇后,沉聲說道,面色之真誠,一眼可見。
皇后擡頭,兩人對視,這一次,兩人眼中似乎又都升起了溫度。
然而,卻只是少頃,皇后卻是再次移開了目光,低垂了視線,眼眶中有一抹溫熱升起,嘴上卻是輕聲道了一句:“是嗎?”
這兩個字,讓定武眼中的溫情剎那一凝。
同時更有失落夾雜着怒意瞬間開始閃爍,方纔,他一字不假,最終竟得到皇后這樣的迴應。
無名的怒火讓他很煩躁,但目光一低,看着她那一塵不染的鞋子,最終還是壓制了怒氣,站起身來,負手朝着門外走了幾步,沉默了片刻,低沉着聲調道:“若是爲了蘭妃之事,朕已經下令讓她閉門思過!”
蘭妃?
皇后眼中的溫情也被這兩個自打斷了,嘴角浮起一抹難分悲喜的淺笑,緩緩擡起了頭,看着定武帝熟悉的背影,,輕輕搖了搖頭,隨之,神色恢復了平常,聲線亦是平靜:“陛下誤會了,臣妾此來,非是讓陛下煩心的,而是有兩件事想要求陛下。”
“你說!”定武沒有轉身,只有兩個字傳來。
“一則,想要求陛下開恩,能夠放了一個人!”皇后輕聲道。
“嗯?放人?”定武帝微愣,轉身看向皇后,明顯他極爲意外皇后的來意。
多年不理世事的皇后,居然是來爲他人求情,不得不說,這着實讓他有些發懵。
腦海急閃,卻是想不出自己抓了誰,竟然會讓皇后出面來求情,不由問道:“皇后爲誰求情?”
“陛下可還記得,前些日子被押進天牢的一個女子。”皇后望着定武帝,輕聲道:“杜鵑!
“杜鵑?”定武帝先是一怔,隨即卻是面色微微一沉。
“怎麼,陛下爲難嗎?”皇后看向定武的眼睛,輕聲問道。
定武沒有與他對視,再次轉過身來,沒有說應與不應,微默後道:“皇后已數年不理俗事,今日爲何會突然爲那杜鵑求情!”
“臣妾聽說皇兒就是爲了這個杜鵑,纔在外面鬧出了莫大的風波。瞭解其來歷後方才得知,此人曾對皇兒有過大恩。如今她被陛下收押在天牢,臣妾便特來求陛下開恩,能夠看在此人曾幫助過我皇族的份上,能夠網開一面。”皇后輕聲道。
定武再次沉默了,半晌都未迴應。
皇后那雙看着定武背影的眼睛一點點失落,卻還是又問了一聲:“放了她,陛下爲難嗎?”
背對着皇后的定武,眼中情緒複雜,微微閉了閉眼後,才道:“皇后有所不知,杜鵑此人,不但爲道門棄徒,更是以女子之身廝混於民間下九流中,聲名早已狼藉,皇兒與其糾纏在一起,着實不妥。”
這話中意思已經明瞭,只是沒有明說他不能答應皇后的請求。
一般來說,皇帝透露了意思,便沒有人再回糾纏,否則只會憑白惹皇帝不快。
然而,今日坐在這裡的卻是皇后,她沒有閉嘴,只是再次低垂了視線,嘴角更是不知爲何浮起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聲音依然柔和:“可是皇兒要救她!”
“夠了!”定武轉身,面色已不好看:“朕已經說的很清楚了,皇兒還年輕,做事衝動尚情有可原,皇后又豈能不察輕重?”
這話便已經有些重了,一旁老嬤嬤面色一白,急忙看向皇后,卻只見皇后並無怒色,依然恬淡,再次開口:“陛下……”
“好了!”定武眉頭一皺,似想發火,但卻又忍住了,重新坐回椅子上:“你方纔說兩件事,說另外一件事吧!”
皇后深深的看了一眼定武,終於沒有再糾纏,好似真的放棄了一般,又輕聲開口:“如今皇兒鬧出了莫大風波,與道門之間已是勢同水火,恐怕道門之中一些不法之徒,已然對皇兒恨之入骨,難保沒有狗急跳牆之輩。皇兒如今處境堪憂,臣妾想求陛下……”
“這件事朕心裡有數,自會安排妥當,護他周全。你身體不好,平日裡無需爲這些雜事操心,好好休養便是!”未等皇后說完,定武又再次站了起來,直接打斷了皇后,面色似乎相比之前更不好看。
說完,定武帝便直接擡腿朝着門外走去,同時口中道:“時辰也不早了,朕還有公務在身,中午便不陪皇后了,你便在此休息片刻,待會朕會命人爲你準備午膳。”
看得出,他心情很不好,但最終雖然要走,但卻沒有忘記皇后用膳的事情,甚至直接留她在此用膳,其實已經足夠說明他對皇后還是關心的。
或許有其他女子能更得他歡心,但卻不會有人能比皇后在定武心中的分量。
不過,定武的這份關心,卻不能再感動皇后,眼見他要走,皇后的心一點點下沉。
陸尋義怕是小瞧了皇后,能夠主持後宮三十多年,屹立不倒,並且數年不掌權之後,還能將伸手就將一個寵冠後宮的妃子給鎮壓,這單單靠皇帝的寵愛,皇后的名頭,甚至明王的威懾都不足以做到。
首先,她自身就不可能是一個庸才。
皇后看似坐在那兒,什麼也不知道,然而她的心中,比任何人都清明。
有些事,連陸尋義都還未能看透,他在責怪陛下忌憚道門,不理明王。
卻不知皇后之所以沒有問他消息是哪兒來的,並非是林素音以爲的皇后只是着急之下,顧不上問。
而是皇后在聽完杜鵑可能被殺的事情後,第一時間就想到了許多可能性。
沒有人比她更瞭解陛下,三十多年的結髮夫妻,她深知,定武不是昏君,此時的杜鵑絕非可有可無之輩,定武不可能不關注。
在他的關注下,誰人能夠殺了杜鵑,只要他不想讓杜鵑死,誰也做不到。
就算梅真人來了,也做不到。
所以,杜鵑若死,必乃定武默許!
皇后還猜不到定武這麼做的緣由,但是她心中很不安,這種感覺,就如當年太子死前一樣,她驟然的感覺到心慌。
有些事情,雖然從未得到過證實,但卻不可否認它的存在。
母子連心這句話便是,今日皇后對陸尋義發脾氣,對林素音發脾氣,皆是因爲明王在北河現身遇險所致,但卻絕不止於此。
她是真的莫名的感覺到了心悸,無比害怕。
“陛下!”皇后聲音提高了:“臣妾還沒有說完!”
定武的腳步微頓,但卻沒有停下。
“臣妾已很久沒有求見陛下了!”皇后聲音低了下來。
這一次,定武腳步停了。
皇后也沒有太過欣喜的表情,她依然那麼自然,張口慢慢道:“臣妾要說的第二件事是,想要求陛下讓陸尋義等明王府一衆將屬出宮回府!”
“朕……”定武的聲音在她語音剛落便已回傳,只不過這一次,他聲音中已經是明顯的不悅。
“陛下聽臣妾說完可好?”
滿堂陡然一靜,連定武的聲音都咽在了嗓子中。
誰都沒有想到,皇后竟然直接打斷了定武的話。
這很驚悚,至少在這種宮裡,還是從沒有過的情況。
便是定武也不由慢慢轉身,就那般遠遠的看着皇后。
皇后很淡然,微擡着頭,遠遠看着她,門已經打開,有陽光折射,透過定武的身形,一直照射到皇后那雙一動不動的腳上。
這一刻,定武眼中,皇后那雙鞋子在陽光下一塵不染……
看着這雙鞋,這雙腳,這雙腿,這個坐着的人,定武慢慢沉寂了下來,他沒有發怒,沉默等着皇后繼續說。
就算是皇帝,他的心也是肉做的。
這個不良於行的皇后,她的腿,是爲了換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