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戩的車馬,正在武清縣城北面十幾裡的官道上逶迤前行。
照理說他這個經制燕山路軍事應該親臨前線督軍作戰,而讓武好古這個安撫在後方坐鎮。
可是燕山路這裡什麼事情都古古怪怪的,楊戩這個經制軍事屁都管不了,根本沒人理他,而且他也沒有辦法下達哪怕一條軍令。武好古麾下的六將河北新軍全都是由雲臺系的軍官在控制,他們只聽武好古的命令。而且武好古給他們的命令都是通過總軍機系統下達的,都是正規化,格式化的軍令。楊戩下達的命令,人家根本看不懂,也就不說執行了……
不過此時此刻,楊戩要考慮的絕不是怎麼挖武好古的牆角,奪武好古的兵權這些的問題了,而是怎麼穩住擁兵自重的武好古,別讓他一怒之下變身武祿山,來個漁陽鼙鼓動地來了!
他是昨天上午才得知武好古進入析津府城的,這當然是天大的喜訊了。至少楊戩當時還是很高興的,打下了析津府城就意味着戰爭局勢徹底扭轉,大宋已經取得勝利了。
楊戩雖然啥都沒幹,可是有經制燕山路軍事的差遣在身,分潤功勞總是少不了的。
可是楊戩沒有高興太久,當天下午,開封府進奏院的進奏官就帶來了退兵休戰的大詔!
同來的還有一個走馬承受,帶來了兩道密旨,一道是給武好古的,還有一道則是給楊戩的。
在給楊戩的密旨中,趙佶讓他去和趙鍾哥、慕容鵡和馬政三人密商,許以節度使和一路都總管的高位,讓他們分掌武好古麾下的六將新軍……
這下楊戩徹底傻眼了。
武好古已經打下析津府了,怎麼可能退兵?退給誰啊?守城的契丹人多半都給殺掉了,能讓武好古把析津府城交給一堆死屍去管理?
這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另外,武好古拿下燕京和拿不下燕京,完全是兩個狀態啊。
如果武好古拿不下燕京,他就得以敗軍之將的身份灰溜溜回到界州。而且也沒有足夠的戰爭紅利去派給部下,武好古的團體是不可能升級成爲一個真正的軍閥集團的。
沒有足夠的武力支持,武好古即便不是任憑官家拿捏的軟柿子,也硬不到哪裡去的。
可他一旦拿下了燕京,情況就不一樣了。燕地豪強多半會投靠武好古,而趙鍾哥、慕容鵡都有一州觀察使(這事兒在武好古的軍中不是秘密),馬政少不了可以拿個十萬畝的田莊!至於三人之下的將領官兵,也是人人有一份土地。
這燕地名義上是歸大宋所有,實際上就是給武好古手下那幫人私分了!
你怎麼可能讓他們把私分到手的土地再還給契丹人?
官家頂天就是給幾個節度使的官銜,再給幾個都總管的差遣。而且絕大部分的軍將都拿不到什麼好處,最多也就是幾緡賞錢。怎麼能和實實在在的土地相比?就算是趙鍾哥和慕容鵡,也不會放着世襲的觀察使不當,去當一個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被卸磨殺驢的都總管……
楊戩不是傻瓜,當然不會履行趙佶的旨意,傻乎乎的去打草驚蛇了。可問題是他也沒有扣押趙佶聖旨的權力啊!所以從開封府來的進奏官和走馬承受,現在都和他一路,要去給武好古宣旨。
也不知道武好古那廝接了聖旨以後,會不會公開造反?即便不造反,割據燕地是跑不了的。哪怕武好古一片忠心,下面那幫拿了土地的兵將豪強,也不會讓武好古離開燕地了。
除非是造反,否則武好古就得在天津、燕京之間呆到老死了——至少在楊戩看來,這應該是最好的結果了!
……
“不是有聖旨嗎?爲什麼不念啊?”
“是啊,人都到齊了,節帥都等半天了,怎麼就不念了?”
“你這進奏官也是的,怎就不宣旨了呢?”
燕京城內,原來的大遼析津府都總管衙署,現在的大宋燕山路經略安撫使司衙門的院子裡面,一羣“武家軍”的將領和剛剛抵達燕京城的,準備投靠的燕地諸家的家主,已經聚集一堂,等着聽使者宣讀聖旨。
可是那位一路風塵僕僕趕來,只有從九品武官銜的進奏官,看着滿院子佩戴着寶劍的武夫,哪裡還敢宣旨?只得一個勁兒給同來的楊戩打眼色。
楊戩也只得一聲嘆息,從那人手中接過聖旨,直接走到了一身紫袍的武好古跟前,“節帥,您自己看吧。”
“自己看?”武好古一愣,“那好吧。”
和後世電視裡面動不動就擺香案磕頭接聖旨不同,在宋朝只有宣麻大詔需要那樣隆重的禮儀。一般的制書詔書,站着聽聽就行了,有些時候甚至不必聽,自己看看也可以。
另外,也不是所有的制書詔書都由宦官宣讀,宋朝沒那麼多宦官可以滿天下轉悠。所以大部分的制書詔書都是由進奏院的進奏官傳遞的,至少由門下省發出的外詔,是不會由宦官去遞送的。
武好古實際上已經知道詔書的內容了,林沖早就在楊戩身邊佈下了眼線。不過他還是當着自己的部下,還有剛剛歸附的燕地豪強首領們的面,大聲宣讀了聖旨。
宋朝的聖旨一般都是用駢儷體寫的,文辭華麗,用典深奧,肚子裡面沒點墨水還真聽不大懂。好在燕地豪強和武好古手下那幫騎士學院出來的軍官文化都不差,都能聽懂駢儷體文,頓時就譁然一片了。
“什麼?退兵?把燕京還給契丹人?”
“憑什麼啊?我等百戰艱難,好不容易打下來的城池,怎麼能還給契丹?”
“不行啊!我等已經殺了恁多的契丹人,怎麼還有回頭路?”
“節帥,您可不能不管俺們啊!”
“是啊,將在外,君命有所不授!”
“節帥,我等願唯節帥馬首是瞻!”
“對,對,唯節帥馬首是瞻!”
這都是什麼話啊!楊戩額頭上都是冷汗啊,就差說要造反了吧?你們要造反也別現在造,等咱家走了再造行嗎?
今天被武好古叫來一起聽旨的都是需要考驗的將領和豪強。像趙鍾哥、慕容鵡、西門安國,還有武天那幫假子騎士是用不着來的。他們不跟着武好古還能跟着誰?
但是在武好古的團體內,立場不明朗的人還是有不少的。所以狗頭軍師趙佳人就給出了這個主意,用退兵的聖旨去考驗他們一下。
如果沒有及時表態或者說出來的話不對武好古的胃口,那麼就可以上“黑名單”了。
殺掉是不會的,但是兵權就不能再給他們了。
武好古目光流轉,耳聽四方,將衆人的表現都收入了心底。最後又將目光投向了馬政。
馬政畢竟是西軍小將門出身,武好古對他有知遇之恩,但他同時也是世受皇恩。同燕地出身的趙鍾哥、慕容鵡,還有江湖出身的西門安國是不一樣的。
“節帥,官家的旨意咱們做臣子的也不能完全不當回事兒。”馬政笑着,“既然官家說要把燕地還給遼人,那不如問問遼國的南京留守肯不肯要吧?如果遼人不要,朝廷也不要,那燕地不如就由節帥先管着吧。”
這是什麼話?
楊戩聽得雲山霧罩,燕地那麼好的地盤,現在怎麼變成沒有人要的地盤了?
“好!”武好古點了點頭,笑着,“那就請耶律訛裡朵來一下吧。”
耶律訛裡朵?楊戩知道這人是誰,大遼國南京留守,都統軍,蘭陵郡王啊!難道也被武好古抓住了?
沒過太久,一個上了年紀,滿臉皺紋,步履蹣跚的老和尚出現在了楊戩跟前。
“這位大師是……”
“老僧耶律訛裡朵!”來着正是耶律訛裡朵,他現在還沒有法號,不算正式出家。
楊戩愣了又愣。耶律訛裡朵怎麼變成一個和尚了?自古以來,有戰死的將軍,有投降的將軍,有逃跑的將軍,從沒聽說過有打仗打得看破紅塵的將軍。這得受了多大的刺激啊?
武好古笑問:“老郡王,本官剛剛接到大宋官家的聖旨,說是已經和遼國皇帝達成了議和,要把燕京還你,你要不要啊?”
怎麼敢要?命還要嗎?
“不要,不要……”老和尚連連擺手,“老僧看破紅塵,預備青燈古佛了此殘生,還要燕京做什麼用?”
楊戩心說:這老和尚如果說“要”的話,大概會被亂刀砍死吧?
武好古搖了搖頭,問楊戩道:“楊都知,您看這可怎麼辦?遼人不要燕地了,朝廷也不要……”
“那節帥您就先管着燕地吧。”楊戩苦笑,“朝廷雖然免了您的燕山路經略安撫使,可您還是幽州節度使呢!”
“對啊,節帥還是幽州節度使呢!”
“正好節度幽州啊!”
“屬下請節帥節度幽州!”
“請節帥節度幽州……”
這是勸進嗎?楊戩這回連尋死的心都有了!他也就是嘴賤,隨口一說,沒想到武好古的那幫手下接着就“勸進”了……而且,這事兒好像還是他領頭的!這可怎麼辦呢?還能回開封府去嗎?難道以後要給武好古當大內總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