悶熱的長安皇城裡面,連個穿堂風這個時候都有氣無力。宮中不知栽了多少年的大垂楊柳的枝條,彷彿凝固了一般,動也不動一下。
在樹杆上,惱人的蟬鳴聲音一直在支支的響着。幾個內侍靜悄悄的站在廊下,一個個都垂手落肩,連喘氣兒的聲音都儘量壓抑着。眼角則不停的往被稱爲崇政殿的寒酸破舊的殿堂望去。
他們的聖天子趙桓剛剛得知了東海王趙楷當選大宋皇帝的“喜訊”,那可真是好一陣大發雷霆,又是摔東西又是罵人的。
誰要裝在他的槍口上,只怕一條小命立時沒有了。
伴君如伴虎啊!
崇政殿內,大宋的高官大老虎趙桓,煩躁的走來走去。他只穿着一件紅羅袍肚。從開封跑路到長安後,趙桓就給自己弄了這麼一身武官的衣服,時常穿着在崇政殿(其實就是個漕司衙門的偏廳)裡面召見臣子。大約是在告訴臣子們天子也是武人,現在正在勵精圖治,準備打回老家去。
不過趙桓也的確不是弱不禁風的豆芽菜體格,雖然沒有他爸爸趙佶,弟弟趙楷、趙構那麼壯實,但也還行。穿上武將的肚袍還有幾分威嚴。
只是一張白面書生的臉孔太秀氣了,看着也不像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武夫啊。
穿上武夫衣服的大老虎趙桓一邊走來走去,一邊還怒氣衝衝的說着什麼。
“……好一個孝子趙三郎!好一個民選的素王!我家的天下都如此了,他居然還在江寧府搞這一套!朕不能饒他,朕不能眼睜睜看着祖宗的江山被他這個亂臣賊子給敗壞了!朕要御駕親征,朕要去討伐亂臣賊子!”
太宰蔡攸和知樞密院事种師中都坐在杌子上,只是瞧着趙大老虎。東西二府的老大一點都沒露出緊張焦慮的表情,反而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因爲他們倆都知道,趙楷在江寧稱帝其實是好事兒!他不稱帝也不認長安的趙桓當皇上啊。稱勞什子監國更噁心人。
明明想當皇帝,卻偏偏裝什麼孝子,要捧着襄陽的太上皇!
他這一捧,江南和荊楚就合爲一體。趙佶隨時都能在趙楷的支持下復辟!
而趙佶這個把大宋江山搞砸的昏君也不太平,都太上皇了也不肯退養,還在襄陽府抓兵權、抓地盤,一副要隨時粉墨登場的姿態。
可趙楷這邊又不敢對付老爹——一來是純孝;二來是害怕趙佶、趙楷合流。他們一旦完全合流了,趙桓的江山就岌岌可危!所以只能哄着他們,被趙楷指着鼻子罵不孝也只能裝糊塗沒聽見。
這可真是要多憋屈有多憋屈!
現在可好了,亂臣賊子的狐狸尾巴露出來了。趙佶兩頭都是太上皇了!想當皇帝,那就自己在襄陽府登基,且看有沒有人會支持吧?
趙桓這邊好像在大發雷霆,其實心裡面也是長出了一口氣兒,而且還挺高興的。
這回他爸爸可沒了強援啦!
而且朝廷也有了討伐江南的藉口!
不是真的要打東宋,而是能借着打東宋的機會把荊楚之地納入掌握。
現在的問題,只是能把荊楚收服到什麼程度了。
要像過去那樣,把荊楚的兵權、財權、刑名之權都收了是不可能的。
荊楚軍的七萬餘人都在江漢間得了田莊,成爲了荊楚政權堅實的基礎。而襄陽堅城,又不是旦夕可破的。即使出動關隴雄兵,也不可能強取,最多就的長圍。
可是依靠關中的糧草,又怎麼可能支持一場長期圍困襄陽的戰爭呢?
所以對荊楚,只能智取,只能安撫,不能強攻!
知樞密院事种師中這時悠悠的開口了:“陛下,老臣以爲漢賊不兩立,朝廷對東南之變不可姑息,應該立即討伐。”
趙桓吐了口氣,重重點頭,“對,應該立刻討伐!”
他只是假裝自己還在掌權!
能不能討伐,並不是他這個官家可以一言而決的!
在如今的長安,真正說了算的,其實是一幫靖康參謀。
這些靖康參謀下面連着指揮府兵的基礎軍官,上面則控制着樞密院的軍機房、支差房、教閱房、吏房、暗探房、支馬房、兵器房、兵糧房、民兵房、後備房等十房。同時還掌握着兵部辦事的中層、基層武官。
而在河北吃了那麼多敗仗的种師中可以坐上知樞密院事的寶座,就是因爲他老人家不會礙着靖康參謀們的事兒。
他現在就是參謀們的傳聲筒罷了!
聽到种師中支持討伐,趙桓終於有了些底,但同時又開始擔心起荊楚集團真的被瓦解掉。
荊楚也有參謀的……
關隴參謀和荊楚參謀互相平衡,趙桓的皇位才能稍稍穩定。
要是兩家參謀合一了,那麼大宋隨時就變共和!
所以趙桓這個高官大老虎現在最需要的就是幾隻副國級的中等老虎……不能只有他一隻,要不然就真被靖康參謀們剝皮抽骨了。
想到這裡,他忙給蔡攸打了個眼色。
蔡攸起身奏道:“陛下,臣以爲可以冊封康王爲襄陽王,兵馬大元帥,京湖、江南宣撫大使。統京湖之兵平定江南!”
趙桓連忙看向种師道。
現在太上皇趙佶纔是他的頭號敵人!因爲趙佶會威脅他的皇位,而趙構……是沒有這個資格的。
所以用趙構當襄陽王替代趙佶的太上皇去執掌荊楚,是眼下唯一的選擇。
“那太上皇怎麼辦?”种師中問。“請來長安居住嗎?”
“長安苦寒乾燥,豈有巴蜀安樂?”趙桓淡淡地道。
這是要把趙佶遷去巴蜀……真把他當唐明皇了!
“能去得成嗎?”蔡攸不大確定地問。
“且看九哥和荊楚諸將的意思了!”趙桓冷冷道,“朝廷可以下旨,讓他們選邊吧!”
……
“呵呵,親父子,親兄弟鬧到如今這等地步,還說什麼本朝家法勝於歷代……還想讓荊楚諸將選邊?哼,就不怕荊楚諸將發起共和革命?”
“他們會鬧共和?不至於吧?”
“怎麼不至於?父子兄弟之間,他們選哪邊都是炮灰,唯有共和纔是生路。官家也是,怎讓他們去選?”
“讓他們選?是迫着咱們替他想辦法收服荊楚新軍吧?”
京兆府城內,東府樞密院的衙署之內,一羣靖康參謀正七嘴八舌的議論着。
也沒什麼好話!要是擱在過去,御史臺非參他們很多本不可!
可是現在,誰敢啊?嫌命長是怎麼着?
再說了,趙桓把難題出給靖康機宜們,就是他們議出一個辦法來的。有辦法是最要緊的,恭不恭順的,並不重要。
因爲沒有辦法收服荊楚,大宋這點殘山剩水還有多少能落在他這個官家手中?
如果荊楚方面擁太上皇復辟了,他這個兒子怎麼辦?出兵討伐?能不能打下襄陽是一回事兒,中原還有個東賊暴周呢!
不討伐……荊楚會不會得寸進尺,把巴蜀之地給收了去?到時候趙桓還有什麼?關隴那麼一丁點兒地盤麼?
日子過不下去啦!
同知樞密院事曲端也坐在公廳裡面,聽着一幫同袍議論紛紛,言語之中多有不敬,也不去制止。只是皺着眉頭苦苦思索,到了最後,大家都沒什麼話說了,才把目光投向了曲端。
曲端吐了口氣:“想什麼辦法?無非就是怎麼分好處罷了。
關隴、荊楚本是一家啊!還真個開戰麼?真打起來,得利的還不是東賊和江寧的那幫商人和不知恥的水軍?”
宋朝新軍的水陸兩軍一直不怎麼對付,因爲水軍軍官大都是東南諸商市出身。而陸軍軍官則多來自西北和河北。雙方的矛盾可不是互相看不慣,而是有着重大經濟利益衝突的。
當然了,以關隴爲據點的西宋新軍和周國統治集團的矛盾也很大。一旦周國統一天下,他們也就無法抗拒“天津造”衝擊關隴市場,也沒有辦法從巴蜀攫取財富了——西宋新軍是擁有國家的。他們的利益一方面來自關隴的田莊,一方面來自巴蜀上繳的稅賦,缺一不可。
“樞密相公,咱們得分多少給荊楚軍?”
馬上就有機宜發問了。
打仗的時候嫌人少,分錢的時候就該嫌人多了。
曲端一笑:“荊楚也是富庶之地啊!而且又靠近江南,兼有水運之利,還不夠河北軍(荊楚軍的骨幹都是河北人)的那幫人吃嗎?”
“說的也是。”
“那就讓他們在荊楚自己玩自己的?”
曲端搖搖頭,“這樣也不行,兩方面還是得有往來的……咱們和那些河北人也不見外,昔日都是同窗好友。而且荊楚、關隴,必須互相扶持,纔有可能維持天下三分的局面。要不然早晚被東賊、江寧所破。”
“被江寧欺負?不至於吧?”
“不好說……”曲端嘆了口氣,沒有繼續這個話題,“你們有誰和嶽翻有舊的?”
“回稟樞密相公,下官和嶽翻是同窗好友。”
“好!你就走一趟洛陽。”曲端立起身,“先跟本官面聖請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