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元符三年,正月十三凌晨,寅時已過。
章惇的相府之內,此時也是燈火通明。
雖然向太后已經下令封閉後宮,沒有她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入。但是章惇是誰啊?他是奸相啊!奸相自然有奸計可以窺探宮中消息,哪怕太后封閉了宮廷,章惇也已經知道皇帝可能不行了。
其實辦法也很簡單,就是章惇安排了親信在垂拱殿外候着。如果宮內一切平安,每隔一個時辰,劉皇后的心腹宦官劉友端就會派小黃門提着燈籠到垂拱殿逛一圈。守在殿外的章惇的人(是中書門下的吏員)就會看見,然後再派人去給相府報平安。
可是半個時辰前,來報信的人卻帶來了壞消息。
沒有人提着燈籠到垂拱殿前來轉悠了!而且,進出垂拱殿所在院子的閤門前突然加派了崗哨!
完了完了……紀憶被章家的僕人喚醒的時候,就知道壞事了!
自打正月初七,官家趙煦病倒之後,他就開始安排圈套給趙佶了。不僅讓墨娘子放出了衛夫人真跡《筆陣圖》的消息,而且自己也不在家住了,而是住在了章惇的相府裡面。隨時等候官家趙煦駕崩……或者康復的消息。
這幾天,他可是天天向大明尊祈禱,讓官家趙煦快一點康復來着。可是……這大晚上的相公差人來喚,顯然不是什麼好事情啊!
知道大事不妙的紀憶,跟着章惇的管家在相府裡面七拐八彎,終於走進了章惇的書房。
書房裡面這個時候只有章惇、章援父子二人。章惇已經袍褂俱全,似乎等着去上朝了。
“嶽祖丈……”紀憶上前施了一禮,剛想說什麼,卻被章惇揮手阻擋了。
章惇衝着自己的管家揮揮手,打發他離開,然後纔對兒子說:“四哥兒,去把門關上。”
看到章援關上了門,紀憶臉色鐵青地問:“嶽祖丈,是不是官家賓天了?”
“不知道!”
章惇的回答簡直是一記霹靂砸在了紀憶腦袋上。
不知道……意味着皇宮已經被向太后的人封鎖了!向太后敢這麼幹,那就是鐵了心要擁立端王了。
而且,還說明閤門司、入內Nei侍省這兩個關鍵的衙門,現在都被向太后掌握了。
章惇想要翻盤,就必須有刀把子……可是紀憶很清楚,章惇這個宰相在開封府是沒有一兵一卒的,甚至連府中的死士也沒半個。
說句讓人難以置信的事兒,章惇在開封府掌握的武力,可能還不如武好古。武好古至少有趙鍾哥、林萬成、林沖、慕容鵡,還有幾個西門家的人可用,還有四個奴隸小兵。
而章惇在西軍中也許有不少支持者,但是在開封府的禁軍中非但沒有支持者,反而有不少反對者。
至於原因也很簡單,就是因爲新黨的許多改革措施,都傷害了開封府將門的利益。雖然章惇主持的“紹聖紹述”在經濟領域向將門勳貴進行了妥協,但是不能指望因此就得到他們的擁護。
章惇的讓步,只是換取他們不再搗亂而已。
“宮內有變了!”章惇語氣森嚴,“不過老夫是不懼的。”
你是不懼啊,可我懼啊!紀憶心中叫苦。您老人家獨相七年,位極人臣,夠本了。
可我呢?
想到這裡,紀憶咬咬牙,“嶽祖丈,您還是打算擁立簡王登基嗎?”
“當然!”章惇道,“官家留了手詔給端聖宮,老夫只要拿到手詔,就可以擁立簡王了。至於閤門司和三衙管軍……他們是不敢違抗朝臣和遺詔的。”
他的話也沒錯。向太后可以宮變,但是她不會變成“武太后”。開封府的將門自有一百多年的傳統和老規矩,他們不是宮廷鬥爭的工具。他們只是照着老規矩服從向太后。
這就是不中用的將門的好處,如果都按照武好古的辦法訓練出一批兇巴巴的軍校士官生,是不會那麼聽話的……至少,靠一個封建王朝和一羣書生文官是駕馭不了他們的。
那今晚明晨,就是宮門喋血了!
“可是……”紀憶還是有些猶豫。
“怎麼?”章惇的聲音相當嚴厲。
“會不會有喋血宮門的事情……”紀憶有些心虛地問。
“哈哈,”章惇笑了笑,“你以爲現在是唐朝嗎?
好了,憶之,不要胡思亂想了,去做你該做的事情吧。”
紀憶沒有辦法,他有把柄在章惇手中啊!章惇知道他是魔教妖人,真要撕破臉,這條罪名也能毀人一輩子的。
於是他只得行了一禮,“晚輩馬上就去。”
說完,便失魂落魄的走了。
“阿爹,”章援看着紀憶離開,忽然對父親說,“憶之真的可靠嗎?”
“不可靠!”章惇搖搖頭,“他怎麼會可靠?他又不是我家的門客家臣,也不是章氏一門中人,不過和你侄女訂了親。
況且如今的形勢很不利啊,向太后出手竟如此果決,只怕朱太妃、劉皇后此時都在她掌控之中了。那份陛下的手詔,多半也不在了。
紀憶之本就是個聰明過頭的人,另起心思也是正常的。不過他有把柄在爲父手中!爲父能用他,也能毀他,他不敢不聽話的。你去安排個人跟着他,要是他敢不聽老夫的話,老夫去嶺南之前也能把他捎上!”
這也就是大宋了,士大夫的體面還是要講的。章惇即使要倒黴,也是個有個過程的,不可能明天一大早就推出午門斬首。照着以往的慣例,還得給他當個山陵使,等把趙煦的陵墓修完安葬了,纔開始慢慢折騰。在這期間,章惇還是有一定的權力的,要整一個有摩尼教背景的新科進士還不是小菜一碟?
章援沒有馬上動身,而是想了想道:“既然如此,父親何不順水推舟,也擁立端王殿下?
只要擁立了端王,您老人家就不愁了。”
其實端王趙佶到現在爲止也沒流露出反對章惇討厭新政的立場,甚至還表現得非常喜歡哥哥的“赫赫武功”。即便他不會讓章惇繼續獨相,也會給他一個不錯的晚年。
章惇橫了兒子一眼,“老夫身受官家大恩,自當粉身碎骨以報之。今日之事如果不成,無非就是走一趟嶺南!老夫七載獨相,還有何不知足的?”
“去嶺南還不至於。”章援搖搖頭,自言自語地說,“阿爹只是不擁立他而已,請郡江南也差不多了。”
“江南也好,嶺南也罷,對老夫而言都差不多。”章惇道,“快去做事吧,今天還有很多事要做呢。”
……
紀憶騎馬走在昏暗一片的大街上,臉色慘白,失魂落魄。彷彿正被御史臺卒押去御史臺獄吃鶴頂紅似的。
他可不相信向太后能讓官家的手詔落到章惇手裡。那老太太很可能早就掌握了官家的一舉一動!
而章惇只要拿不到手詔,擁立簡王的事情肯定泡湯。哪怕可以擋住端王的路,皇帝也是別人去做。
而這個斷送端王皇帝寶座的黑鍋,真的能一點不落的讓武好古背起來嗎?
這不大可能吧?武好古的罪過無非就是他的佳士得行在鬼市子組織“暗唱”把端王趙佶從王府裡面勾出去了。
東十字街口的鬼市子並沒有因爲佳士得行的興起而銷聲匿跡,反而被蘇大郎和墨娘子漸漸控制了。位於東十字街鬼市子上的七八家茶樓現在都和佳士得行合作,只要發現精品,就會動員賣家委託佳士得行操辦“暗唱”,就是不公開買主和賣主的唱賣。因爲常常能唱出高價,所以漸漸成了氣候。
而紀憶拿出來的衛夫人的《筆陣圖》就準備在鬼市子搞暗唱,現在《筆陣圖》已經送到了墨娘子那裡,風聲也放出來了,不過東西還藏着掖着,沒有給人看過。
根據紀憶的計劃,得等到章惇下達命令之後,他才能親自去向端王趙佶報告《筆陣圖》出現的好消息。
照着端王趙佶輕佻的個性,十有七八會上當受騙。而趙佶一旦到達東十字街口的鬼市子,主持“暗唱”的墨娘子就會根據紀憶的要求,把趙佶帶去武好古的梨花別院看字帖。
這一來一去一番耽擱,大概就能讓端王誤了些時辰。如果章惇能順利把簡王拱上位。那紀憶就是簡王登基的大功臣,那麼擋住端王上升之路就是大功了,而這份功勞當然是紀憶獨吞的……
如果是別的王上臺,那向太后要找人出氣的時候,武好古至少可以分擔一半吧?
而且,只要章惇能擋住端王,哪怕不能擁立簡王,別的親王上臺也不會把章惇當仇人整。有他這棵大樹在,自己只要能熬過向太后臨朝的幾年(其實只有幾個月),就能有個不錯的前程了……
一路上昏昏沉沉的想着,紀憶就已經來到了開封府城西廂的端王府門外。這個時候天色已經濛濛放亮,已經到了卯時了。
端王府門口冷冷清清,大門也緊閉着,看起來還沒有人到此迎接端王入宮。紀憶隱約覺得可惜,心裡又想道:向老太太還是差了一些,要是自己搞這場宮變,一準馬上派人接端王入宮。
想到這裡,紀憶就從馬背上翻了下來,牽着馬去端王府大門旁的一扇偏門拍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