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只有幾頁紙的信函拿在手中,武好古卻是翻來覆去地看。
這是潘孝庵寄來的私信,與自家共和行的年報一併送來。雖然信並不長,但裡面說的事情卻不少。比如範純仁的病逝;比如藍田呂氏的呂景山奉詔入京而且得到了越次入對的待遇;比如天子最近經常微服光顧御拳館;比如最近京中流行起了辦旬報,新黨和舊黨之中都有人指使沒有官身的子侄門客出頭辦報,京中的商人也紛紛出錢投資。但是最重要的還是新一年的年號終於確定了,是建中靖國二年。
建中靖國的宋徽宗的第一個年號,意思大概是走中間路線和稀泥,歷史上只有短短的一年,然後又開始紹述行新法了。而現在有了建中靖國二年,也就意味着宋徽宗對建中靖國元年的成績還是非常滿意的。
不過話說回來,這一年的成績還真是挺大的。先是靠着“地產興邦”之法籌集到了鉅款,得以進行瓊林宮的建築工程。隨後御前騎士也得以組建,雖然過程有點曲折,但是1000家騎士已經開始安頓了,到明年十月就能開始番上服役。府兵制的試行也取得了成功——這大概是最讓宋徽宗感到興奮的事情了。要不然鐵桿舊黨加貶二代的呂景山也不會鹹魚翻身,被宋徽宗越次召見了。
潘孝庵在書信裡面猜測,天子很有可能在更大的範圍內試行府兵制,多半會在樞密院或兵部下面設立一個新的衙署主管府兵,並且由呂景山主管。
這一點,在天子最近頻繁駕幸御拳館一事上得到了佐證——雖然天子在御拳館裡認識了一個挺有意思的女拳師名叫周飛燕的,不過他也不會因爲一個漂亮女人就在御拳館裡面一呆半天,觀看一羣肌肉男訓練。據陪同天子前往的李忠(李忠調回了開封府,當了勾當皇城司事)說,天子對周飛燕之父周同更加看重。準備爲其創設提舉御拳館事的差遣,還想把御拳館變成一個開封禁軍武官的專用“健身房”,只有經過御拳館的訓練,纔有資格去調教府兵。
這幾件事情看起來都不壞,至少對武好古來說不是壞事,但是潘孝庵寫在書信最後的消息,卻讓武好古感到有些不對頭。
武好古和蘇迨、蘇過、呂好問合編的《實踐證道試論》(通論)一書,突然大量出現在了開封府的書市之中。
毫不誇張的說,這本《實踐證道試論》(通論)是武好古給這個時代所帶來的最重要的財富,甚至超過了界河商市和雲臺學宮!
因爲“實證主義哲學”就是界河商市和雲臺學宮的指導思想。沒有實證主義,雲臺學宮就不可能變成儒家自然派的大本營,而界河商市也不可能誕生出真正的資本主義。
實證主義首先是一種探索自然科學的工具,沒有實證主義和與之配套的科學方法,《天工開物》這樣的技術書籍就是本手藝大全,不可能通過分類、歸納、實驗、得出定律理論,使之成爲科學。而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沒有科學技術的推動,界河商市和海州的資本主義萌芽根本不可能開花結果。
其次,實證主義還是一種社會學工具,它可以把人的思想從禁錮的教條中解放出來,可以對各種新生的制度進行實驗,可以完善儒學的體系,使之可以凌駕於神學和玄學之上。
而且對儒學這個原本就將世界觀設爲一個問題的學派來說,有沒有實證主義這個工具,層次就完全不同了。沒有實證主義的儒學就是一個倫理學,而有了實證主義之後,儒家的世界觀纔算完整——歷史上佛教的傳入和興盛,道教的出現,其實都和儒學的世界觀存在存在重大缺陷有關。要騙人又不會編造,要探索又沒有工具,不讓人趁虛而入纔有鬼。
可以毫不誇張的說,《實踐證道試論》這本小冊子就是一個潘多拉魔盒,裡面裝着科學,裝着資本主義,也裝着教派和學派間的殘酷鬥爭……歷史上的中國,直到那一場轟轟烈烈的十年之後,才用實證主義取代了教條主義,而且這種取代在後來還是存在大量的爭議。更不用說在中世紀的宋朝了!
“都和他們說了暫時不要往外傳的……”武好古在新落成的界河商市政所樓的大書房內自言自語。他早就知道這實證主義是個大坑,因此在離開海州的時候就關照蘇迨、蘇過和呂好問等人,不要把沒有完成的《實踐證道試論》拿出去散發。
可是才一轉眼的功夫,開封府居然就有《實踐證道試論》(通論)的小冊子出現了。
“大宋朝可是有文字獄的!”
武好古雖是這麼在想,心中卻沒有半點恐懼,只是爲即將開始的學派鬥爭感到那麼點惋惜,被他鬥趴下的那些人在歷史上恐怕也有大儒之名吧?可惜他們鬥不過自己,多半也不會加入自己。
將信疊起收好,武好古拿起桌上的一張由自己的文案武誠蘭擬好的名單看了看——這位武誠蘭是武好古叔叔一輩兒,族中排行十三,也是個讀書人,元符三年的時候還進京應考,不過沒有高中。後來在開封府呆了一陣,看到了什麼叫富貴,什麼叫黃金屋,什麼叫顏如玉,於是對自己的科舉人生產生了懷疑,就找上了武誠之,然後抱上了武好古的大腿,在趙佳仁去當了報社主筆後,就做了武好古的文案,也就是秘書。
在界河的武好古可是非常繁忙的,要處理堆積如山的政務,要見各種各樣的客人,還要抽出時間去城外遊獵,每天還要安排健身鍛鍊。
所以就讓武誠蘭這個秘書擬了日程安排,每天照着執行,以達到合理運用時間的目的。
看了看名單,武好古就吩咐門外的跟班道:“去侯見室領趙鍾哥、馬政二人進來。”
趙鍾哥和馬政是北上去完顏部觀軍容的使者,其中趙鍾哥因爲會說一點渤海話和女真話,所以是必然的人選。而馬政則是武好古從御前騎士的名單中挑出來的一個熟人——歷史上受命以買馬爲名渡海出使金國的好像就是這位啊!沒想到武好古在騎士名錄中見到他了,原來他也是西軍系統出身的雜品武臣。
很快,趙鍾哥和一個二十多歲,錦袍玉帶,戴着一頂灑花頭巾,滿臉都精悍和英武的高大青年一起走了進來,見到武好古後就雙雙行禮通名。這青年就是馬政,熙河軍出身,累世從軍,家裡兄弟四人都是西軍的小將,所以就拿到了一個入兵學司的指標,現在成了擁有1500畝土地的“騎士”。
不過武好古卻不打算讓馬政去服番上役,而是有更重要的任務交給他——他要去觀摩生女真部和高麗人的戰爭!這當然也是在培養馬政了。
看到趙鍾哥和馬政在自己的面前落座,武好古溫和的笑着,“鍾哥兒,仲甫,有一趟遠路要跑,頗是艱險,你們二位可願意嗎?”
兩人對視了一眼,趙鍾哥已經知道是怎麼回事兒了,所以當下就拍了胸脯,“大丈夫志在四方,又何懼遙遠?”
馬政聽趙鍾哥這麼一說,也點頭道:“客省想讓晚生去哪裡?只管說吧。”
“仲甫,”武好古笑着,“你家還有三個兄弟也在西軍麼?”
“是啊。”馬政不大明白,只是點頭。
“你還有三個兒子?”武好古又問。
“是有三個犬子。”
別看馬政才二十出頭,老婆卻娶了好些年了,兒子都生了三個,其中最小的一個名叫馬擴。
“其中是不是有個名叫馬擴的?”
“有……”馬政愣愣地回答。
這是要查戶口嗎?
“那就好。”武好古笑着點頭,馬擴在歷史上也是大名的,可不能讓他因爲馬政出遠門後沒有機會和老婆牽手的原因就湮滅了。
武好古接着說:“你的這趟差事怕要好幾年,家裡面沒人照看可不行,不如寫信去西北,再叫一家兄弟過來,讓他代替你去服役和看家吧。我再另給你1500畝田,也叫你家的兄弟幫着照看則個。”
“客省,您給我的1500畝田是……”
“是界河市舶司給你的!”武好古明白對方的意思,“因爲這一次北去的差事非常危險,很可能有去無回。”
這是一大筆安家費!同時也是將馬政一門和武家還有界河商市捆綁起來的繩索!
“大郎你莫嚇唬人,”趙鍾哥這時插話道,“不就是走一趟生女真?有甚大不了的?”
武好古笑了笑:“路途遙遠,時間又久,而且還得觀摩女真人和高麗人打仗,不過只要能回來,便是將種了……鍾哥兒,我也給你1500畝田吧,你的兒子和妻妾,都接到界河來,我會替你照看的。”
他又笑着問馬政,“仲甫,你去不去?”
馬政已經盤算了一番,這可是難得的機會啊!於是當下起身,行了一禮:“客省但有吩咐,屬下莫敢不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