暫時辭別了給蘇東坡送葬的人們,武好古就帶上了何天然、郭小小,在武誠久率領的一隊護衛保護下,又拉上了紀憶,離開了歇腳的徐州彭城館驛,沿着泗水北上,往利國監而去了。
所謂的“監”,其實是一個專門管轄工礦業地區的行政單位。包括冶鐵、煮鹽、釀酒等工業區都會設監管理,有時候監以下還會有務或處。而利國監的前身就是狄丘冶鐵處,在太平興國四年被升爲利國監。轄區大約在徐州彭城東北,境內有一座鐵山名叫盤馬山,是目前宋朝境內產量最大的鐵山。
而且這座鐵山並不是從宋朝纔開發的,早在漢朝這裡就是冶鐵重鎮了。不過1000多年的鐵煉下來,在技術上彷彿也沒太大的進步。而且還因爲徐州附近的森林資源耗盡和徐州當地盛產石炭等原因,走上了煤鍊鐵的邪路,使得宋朝的冶鐵技術發生了重大的倒退。
不過徐州這裡還是很不錯的,有煤有鐵有運河,附近還有北方大港海州,周遭又是大平原,有足夠的糧食供應可以支持人口匯聚!這塊地盤簡直就是爲了讓中國步入工業革命的時代而定製的。而傳說中的資本主義萌芽——大規模的僱傭勞動,也早就在徐州附近產生了!
利國監的冶鐵就是私營加剝削僱工的生產方式,三十六個冶坑,五千多的工人,報給官府的年產鐵量超過150萬斤,實際上300萬斤都不止(官府根據產量抽鐵課,當然得瞞報了),妥妥的資本主義萌芽初期啊。
而且徐州附近還不止一個利國監,這裡還有許多石炭礦,還有大量的瓷窯。從海州輸出的瓷器,一小半是在徐州附近生產的。而這些瓷窯和冶坑使用的燃料,又是徐州境內的石炭礦產出的。同時徐州的石炭也不是本地能夠消化完的,還要通過運河和海港銷往別處。因此徐州的瓷窯和石炭業也同冶鐵業一樣,僱傭了大量的勞動力,也已經站在了資本主義萌芽的起跑線上。
而冶鐵、瓷器和石炭僅僅只是徐州的龍頭產業,由它們所帶動起來的周邊產業還有不少,基本上都是私人經營加上僱傭勞工的模式。可以說,萬惡的資本主義所需要的一切,在徐州這邊都已經具備了。
沒錯,就是一切條件!
在武好古看來,歷史上的北宋、南宋之所以卡在資本主義的門檻上一直到死,主要原因並不是中國的有錢人喜歡買地收租——買地收租的回報並不高,宋朝的資本會這樣做的原因,不是因爲喜歡,而是因爲沒有更好的地方可以投。
其實開封府的高房價,書畫文玩的天價,還有在富人中很多見的窖藏銅錢的原因,都是有錢沒地方投,只能用來收藏和炒作了。
而有錢之所以沒地方投,則是因爲科學技術的停滯,科技纔是第一生產力啊!科學技術的停滯,自然造成了宋朝的工商業無法進行產業升級。低水平的生產也不需要投入大量的資本,所以就讓資本相對顯得過剩了。
所以商人買地不是原因,而是一個結果。
追根溯源的原因,則是傳統的中國哲學缺少了支持科學研究的理論工具,無法開展系統性的研究,使得技術長期停留在手藝的層次上,而無法進化成科學技術。
現在,這個瓶頸已經不存在了。
所以萬惡的資本家武好古和不知道自己是資本家的紀憶,在前往利國監的途中,終於可以開心的討論賠錢的問題了。
因爲科學研究就是要賠錢的,只有賠夠了,才能大把往裡撈。可如果沒有研究的方法和工具,那就是有錢都不知道該往哪裡賠了。
“崇道兄啊,在冶鐵上面,咱們準備賠多少?”
準備賠多少?
紀憶的問題一出來,跟着武好古和紀憶身後的一幫隨員,包括郭小小都有點傻了,做生意哪有不想賺錢只想賠錢的?
“這個不設限,需要賠多少就賠多少。”
武好古的回答則讓大家驚掉下巴了。賠錢不設限……你有多少錢啊?敞開了賠?
“能賠那麼多?”紀憶笑着問。
先賠後賺的道理,紀憶怎麼會不懂?現在賠得越多,就意味着將來賺得越多!
不設限的賠,那豈不是要無限的賺了?
“能啊!”武好古道,“冶金之道可是個錢坑,選料、冶煉、精煉、鍛造、鑄造,還有金、銀、銅、鐵、錫等五金……憶之,你想想看,得往裡面扔多少錢啊!怎麼樣?心疼了沒有?”
紀憶笑了起來,臉上的肥肉都在顫抖,“不就是錢嘛!多了不說,幾十萬上百萬我還賠得起!”
武好古點了點頭,“短期內上百萬應該用不了,幾十萬是不能少的……”
“真能賠那麼多?”紀憶感興趣地問,“往哪兒賠?”
“選料和冶煉還有精煉!”武好古道,“一爐鐵加上精煉成鋼的工序起碼花上百緡,沒有捷徑可走的,必須一樣樣,一爐爐的試驗。”
“實證論!”紀憶插話道,“我知道了,你這個叫試錯法!”
“對!”武好古點點頭,“試個幾百爐就是幾萬緡沒了……再加上僱傭都料、大匠、教授、小工的錢,還有建設學院的錢,還有給成功者的獎金,幾十萬緡很快就沒了。”
武好古前世不是學冶金的,雖然在網上看過什麼煤鍊鐵對宋朝冶鐵造成的損害,也稍微知道一點坩堝鍊鋼法,但是他基本上是個外行。所以開不了金手指,只有用笨辦法,就是理性推論,實踐試錯。把這個時代能收集到的,可能用來鍊鐵的原料都蒐集起來,規劃好各種搭配,然後一爐一爐的煉,去尋找最佳的配方。
同時,還需要對高爐進行不斷的改良和設計——這當然也需要進行試錯!也就是不斷修建高爐進行試驗,還要試驗坩堝鍊鋼的辦法。
而這些試驗肯定是要燒錢的,而且負責進行試驗的教授和工匠都得高薪聘用,所以幾十萬緡真的是很快能燒掉的。
這也是武好古不在一開始就選擇冶金業進行突破的原因——這個行業沒有幾百十萬上百萬的投入,根本不可能取得突破性的進展。
而且光有錢還不夠,還必須有一定數量的技術人員,光有大字兒不識得幾個的工匠可不行。因爲每一次試驗都必須進行準確和詳細的記錄,並且能夠在事後進行總結。而這又需要用到一定的數學、化學、物理學和工程學方面的知識。
你要讓沒有基本的數學、化學、物理學和工程學知識的儒生去主持試驗,最終只能白白燒錢。
而武好古如果丟下自己手頭的其他事情,全身心投入鍊鐵事業中去,也是不行的。他一個人能主持多少次試驗?一次試驗又要花費多少時間?恐怕花上一輩子也解決不了多少冶金方面的難題。
而且武好古也不可能長生不老,早晚兩腳一蹬和蘇東坡一樣了。如果他不在有生之年培養出中國科研進步的源動力,就算建立起一個帝國,也不可能長久保持上升的活力,多半還是會走入興亡週期律。
所以武好古這次準備將冶金方面的研究做成一個大規模的示範性科研項目。所謂的冶金學院,其實是一所冶金技術的研究院,或者也可以看成是後世那種野心勃勃,一心想要改變世界的科技巨頭。
也就是說,不僅要賠錢,還得科學、快速、大量地賠錢!只有這樣才能賠出一些足夠改變世界,哦,應該是足可以征服世界的先進技術!
“大概多久可以賠完幾十萬?”紀憶問。
“幾年總是要的。”武好古道,“或許等憶之兄從大食國歸來之時,冶金學院肯定能有所成就了。”
“到時候能開始賺錢嗎?”紀憶還是忍不住問起了賺錢的事情。
“不能!”武好古的回答非常乾脆,“不瞞憶之兄,我也不知道投在冶金學院的錢何時能有利潤回報。”
這是真話!冶金學院的目標是研發可以征服世界的技術……賺錢什麼的只是附帶的。
“哦。”紀憶點了點頭,心想:我纔不信呢!你這個奸商會真的一直賠下去?而且就算要一直賠下去,我也跟定了,不就是錢嘛。
紀憶這幾年可是一直在模仿武好古來着,賺不賺錢先不管,只要武好古投資了,他就一定跟。
“還跟嗎?”武好古問。
紀憶笑着點頭,“跟啊!呵呵,不就是賠錢嘛!崇道兄投多少,某家就跟多少!”
“好!”武好古點了點頭。“那回頭就讓何天然擬個合同,咱們一家一半投資冶金學院吧……我這邊出資的是雲臺學宮。”
“我這邊由格致大書院出資,”紀憶說,“不過冶金學院得在海州開個分院。”
“行!”武好古笑道,“這事兒本來就不能一家做,至少得有兩個學院來角力。”
也就是說,賠一份錢還不夠,必須賠雙份,這樣才能賠出競爭,賠出效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