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安吉縣1
安吉縣城中,已經並非幾個月前的離亂模樣,隨着邊境的安靜,外來的鎮海駐軍也逐漸放鬆了下來,淮南宣州軍不但沒有來攻打那蛇頸關,連探子都很少派來,看來北方宣武軍的壓力真的很大,淮南就算有多餘的兵力也要留着救援被困在崑山城中的秦斐軍,哪裡有力氣來湖州惹事。在收受了兩名侍女和百匹絹布後,鎮海軍副將也停止了操練土團兵和調用民夫,理由很簡單,臨近秋收,要惜用民力。看到田裡沉甸甸的莊稼,百姓們枯槁的臉上也有了幾分血色:“乾寧四年總算要熬過去了。”
下午時分,幾個剛剛在縣城內賣完木柴菜蔬的漢子正捂着懷裡換來的鹽巴,挑着空扁擔在城門口準備出城,算計着能不能在天黑前趕回家中,自從董昌之亂後,這三吳地界上就不太平,就算是白日,也有敗兵盜匪攔路搶劫,丟了錢財是小事,若是碰到吃慣兩腳羊的,連個全屍都留不下來,如非這鹽巴是緊缺不得的東西,他們也不願出來冒險進城。
正在此時,猛然聽到城外一陣嘈雜聲,便看到守門的士卒揮舞着槍桿驅趕等待出城的人們,口中還叫罵着什麼,臉上滿是慌亂,渾然沒有平日裡老兵所特有的那種見慣生死的輕鬆神情。那幾人正驚疑間,城外猛然撞進來一隊潰兵,剛衝進城門便一個個癱倒在地上,顯然是跑脫力了,兵器盔甲半件皆無,有好幾個連鞋都跑丟了,光着的腳上滿是血呼啦的。一個農人看到潰兵中有個是自己在當土團兵時的夥長,大着膽子湊過去,從懷中取出當做乾糧的烤芋頭遞給對方。那夥長也沒看清送過來芋頭的是誰,一把搶過來便往嘴裡塞,顯然是餓的緊了,那芋頭本就容易噎人,吃的又急,不過三兩口便哽住了,掐住自己的脖子張大口拼命喘氣,旁邊的那農人又是拍背又是灌水,好一會兒才救回來。看到那夥長有點緩過勁來了,農人問道:“您怎的落到這般模樣,莫非是山上盜賊下來了。”
還沒等那夥長答話,守門的士卒已經忙着關上城門,門外的吊橋也正在拉起。從門洞向城外望去,依稀可以看到十幾騎正在縱橫馳騁,將落在後面的零星逃兵一一砍倒,農人耳邊傳來夥長驚魂未定的聲音:“淮南賊又來了。”
安吉縣衙內,已是亂成了一鍋粥,鎮海軍副將許無忌正問剛從蛇頸關逃回的敗兵敵軍的情況。可是那幾人的回答不是毫無頭緒,就是自相矛盾。根本無法從中判斷出敵軍的詳情,唯一可以確定的就是來襲的敵軍人數不多,應該是先頭部隊,再就是來自宣州,其餘的敵軍人數多少,主將是誰那就一無所知了。
揮手讓敗兵們退下後,許無忌陷入了沉思中,堂上的其餘人等立刻開始低聲交談起來,很快他們就分爲壁壘分明的兩派,一派由當地豪右組成,他們的意見是立刻在城外立營,據城而守,同時派人向駐紮在湖州烏程的許再思求援,原因很簡單,如今正是秋收季節,如果被敵軍堵在縣城內,然後分兵四掠,等到援軍趕到,他們田宅皆在城外,那時只怕家產怕十不餘一了,就算家產保全,可今年的收成肯定十之七八都沒了,那時鎮海軍可以一走了之,可根基都在本地的他們面對着大批無以聊生的百姓,其慘狀也可想而知。而另一派則是鎮海軍的駐軍,他們主張先派出少許輕兵出城打探敵軍情況,全軍留在城中堅守不出,安吉縣城經過今年的修補,十分堅固,城中有戰兵千人,男丁壯婦加起來還有四五千人,弓矢檑木也十分充足,就算有萬人圍攻也無慮攻下,那時敵軍攻城則難以促下,包圍則沒有後繼,乃是兵法上的萬全之計。兩派人數差不多,誰也不能說服誰,越說嗓門是越大,竟吵起來了,幾個火氣大的乾脆拔刀怒目而視,眼看堂上便要成爲全武行了。
“這是幹什麼,莫非你們嫌情形還不夠糟糕,有力氣等會和淮南賊使去。”堂上猛然一聲怒喝,衆人覓着聲音來處看去,卻是方纔一直沒出聲的許無忌。軍中上下森嚴,鎮海駐軍那一派立刻噤若寒蟬,紛紛收起兵器退了下去,而本地豪強一邊軍力較弱,也還想仰仗鎮海軍來保護自家田宅,也不敢造次萬一惹惱了對手,放火燒掉縣城,大掠一番然後撤回烏程也不是不可能。
看到堂上諸人靜了點,許無忌沉聲道:“安吉百姓恩養我等多日,如今豈能躲在城中,棄之不顧,我自當領兵出城與之一戰,也殺殺那些淮南賊的威風。”話音剛落,堂上頓時一靜,然後便是一片稱讚聲,那些本地豪強頓時諛詞如雲,將那許無忌誇成了吳起再世一般,剩下的那些鎮海軍將校一個個都呆住了。許無忌倒是風度頗佳一個個頷首,將那些豪強送出門外,加緊準備守城事宜。剛剛回過頭來臉色便變得鐵青,一旁的心腹校尉好不容易忍到現在,立刻問道:“敵情未明,將軍只需派遣幾名勇士懸以重賞探聽軍情,在城中安守即可。爲何親身犯險。”
“你哪裡知道我的苦衷。”許無忌苦笑道:“如今正是秋收季節,民夫徵調很困難,從湖州來的援兵就算現在派使者求救也要十餘日功夫,我等是客軍,可無論是徵用民夫還是土團兵都是在這幫縣尉縣吏手中,可他們田宅皆在城外,城中百姓明年的口糧也都在城外田畝上,若我等一開始就閉城死守,那淮南賊若放火焚燒田畝,四掠田宅,只怕城中人心便會不穩,我等千餘客軍,城中卻有五六千狐疑之衆,如何守得住,還不如出城打一仗,若是敵軍勢大,守城自然那些豪強也無話可說。”一衆手下聽了紛紛點頭,那許無忌心裡還有個念頭未曾表露出來,原來他本是許再思的侄兒,自從董昌之亂以來,武勇都南征北討,未嘗一敗,淮南名將田覠、臺蒙、魏約在其兵鋒下,屢戰屢敗,是以他對淮南軍的戰力心存僥倖,如今蛇頸關敗兵逃回,敵軍遊騎都追到了縣城旁了,城內民心鬆動,他打算與對方先鋒一戰,有點斬獲,振奮士氣,也讓身邊那些猶疑的盟軍看到誰纔是亂世中值得追隨的強者,打消搖擺的念頭,纔好守城。
那校尉聽到這裡,正要退下,許無忌一把抓住低聲囑咐道:“我出城後,你們要嚴加防備,無論是城外的淮南賊還是城內的這些湖州將吏,都要小心防備,聽清楚了沒有?”衆將佐臉色鄭重的點頭方纔散去,退下準備不提。
同往安吉縣城的官道兩旁,田裡禾苗茂盛,開鐮收割的日子就在十來天內了。密密麻麻的長弓和長矛彷彿移動的樹林,在車輛和士卒腳步帶起的塵土中,依稀可以看到鋼鐵的反光,就彷彿密林中猛虎的眼睛的一般,危險而又鋒利。田裡勞作的農夫們直起腰,看着在官道上洶涌而過的軍隊,眼神痛苦而又麻木,大部分農夫們沒有逃走,畢竟經過近兩年的董昌之亂,大部分人家中已經沒有存糧,自己和家人未來生存的希望就是田裡即將收穫的莊稼,就算逃到山中,誤了農時,莊稼爛在田中,也不過是早死晚死幾日罷了。好歹眼前這支軍隊忙着前行,沒有燒殺劫掠的行爲,還不如趕快將田中莊稼打理好,反正誰來都是當兵納糧。
呂方站在官道旁的一座小丘上,看着自己的軍隊前進,由於這莫邪右都乃是新建之軍,雖然在下江南之役中,莫邪都又是搶又是低價買入戰利品,高價運回丹陽賣出,這可都是沒本錢的買賣,獲利極豐。可一下子多出兩千人的吃喝裹嚼可不是個小數目。呂方所統領的莫邪都中,盔甲兵器皆爲士卒自備,若是士卒無力自備,則先讓軍方配給,然後用軍餉恩賞抵扣。這樣一來減少支出,二來士卒自己準備的盔甲兵器,肯定質量有保證,畢竟誰也不願意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帶着質量不好的兵器去上戰場。可這兩千人雖然基本都有受過軍事訓練,很多也有帶着弓矢矛刃來從軍,可像盔甲長槊,弩機等軍國之器肯定是沒有的,更不要說按照唐代軍律,每十二人人要有一隻大牲口,用來攜帶帳篷繩索等生活用具,這些東西的支出便是個無底洞了,更不要說牲畜盔甲兵器這些東西便是有錢也未必買得到。爲了裝備好這兩千人,把負責後勤的範尼僧是逼得日夜操勞,不過幾個月的功夫,竟好似老了十年一般,最後不得不使出拆東牆補西牆的辦法,向莫邪左都的士卒那邊買了盔甲兵器,來補給右都,結果現在留在丹陽的王佛兒麾下的莫邪左都其實有一半都是空着手的。至於隨軍牲口帳篷寒衣,那缺口可就大了,只能指望來湖州“就地徵發”了。所以就連呂方自己都是徒步行軍,空出來牲口馬匹給騎兵或者搬用輜重使用。捏着自己痠麻的小腿,呂方咬着牙齒下令道:“每路過一個村莊,便傳來村長,按照田中莊稼收成,徵收十分之一的份額以爲軍糧,徵調牲畜,再十丁抽一作爲民夫,有敢於反抗的,一律放火焚燒田中莊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