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 時運

160時運

行軍司馬嚥了一口唾沫,他看了看李嗣源的臉色,心知他的耐心已經到了極限,若是自己再開口勸諫,只怕倒黴的就是自己了。只得躬身道:“喏!”便轉身退下。行軍司馬退出帳外後,李嗣源一個人站在帳中,臉色便如同鍋底一般,他豈不知道這般狂奔回汴京,輜重器械要盡數捨棄不說,就連步卒只怕都要損失不少,和打了一場大敗仗都差不離了。可如果不盡快趕回汴京,後路一旦出事,那就是滿盤皆輸了。想到就在不久之前,自己登基稱帝,志氣滿盈,以爲天下事無不可爲;而轉眼之間形勢便急轉直下,當真是世事無常呀!

正當李嗣源在帳中慨嘆世事無常的時候,徐州城上的守兵也注意到了城外敵軍的異常行動。待到呂潤性與敬翔等人上得城來,遠遠望去,只見城外大隊晉軍正在緩慢集中並向遠處移動,有些營地升起黑煙和火光,一副突遭大變的模樣。

“敬公!”呂潤性向敬翔問道:“看晉賊這般模樣,莫非是援兵到了?”

敬翔凝神看了半響之後答道:“殿下,依老臣看,還是持重爲妙,說不定這是城外晉賊的詭計,想要引守兵放鬆警惕,而有機可乘。再說現在城外的泥土還沒溼*軟的很,士卒也無法出城,不如靜觀其變的好!”

呂潤性點了點頭:“敬公所言有理,想不到這放水之計現在倒是便宜晉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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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請放心!”敬翔笑道:“看這天氣,地面最多再有個三兩日便凍硬了,晉賊偌大的營盤,又豈是三兩日就能走完的,到時候以輕騎附尾追擊,定然會有不少斬獲!眼下城中兵不過三萬,殿下身負一國之望,還是莫要弄險爲妙!”

“敬公高明,果然是老成謀國!”周圍的吳軍將佐趕忙齊聲應和,這些人雖然也立功心切,但都知道只要這次呂潤性沒出事,就憑着自己和其共處圍城之中的情分,將來也不愁沒有升官進爵的機會。現在城外的李嗣源也是打老了仗的,這種敵前退兵只怕都會留有厲害的後招,爲了些許小利追上去要是萬一儲君有個閃失,那可就因小失大了。

呂潤性見諸將意見都一致,他歷經行伍多年,深知兵兇戰禍,也點了點頭,下令道:“緊閉城門,各門加雙崗,嚴密監視城外晉軍動向。還有,讓騎兵把馬喂好了,隨時準備出城!”

“喏!”

夜裡,一陣陣寒風掃過樹梢,發出尖利的呼嘯聲,彷彿啾啾鬼鳴一般,讓人聽了爲之心寒。李嗣源站在大營門前,凝視着身後的大營,大隊的晉軍正從營門涌出,沿着大路向汴京進發。李嗣源雙目出神,一言不發,身旁的將佐無人敢出言打擾他,只有兩旁的戰馬不時發出響鼻聲。

這時,一名騎士趕到李嗣源面前,滾身下馬稟告道:“陛下,前軍已經出發了有小半個時辰了,上路吧!”可李嗣源卻好似完全沒有聽到一般,還是一動不動的凝視着大營,彷彿這半隱在黑暗中的營盤裡有什麼魔物,吸走了他的靈魂一般。那騎士見李嗣源這般模樣,正要再開口,卻被一旁的將佐伸手攔住,晉軍衆將彷彿也感覺到黑暗中這種詭異的氣氛了。

營盤中突然升起了一團火光,接着又升起了五六團,火勢蔓延的速度很快,翻騰的火光很快就撕裂了黑暗,連成了一片。明亮的火光和四周的黑暗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衆人的眼睛下意識的避開了火光,彷彿這讓他們的眼睛不舒服。這是晉軍正在燒燬無法帶走的糧食和輜重,由於晉軍撤退過於倉促,有大量的輜重和糧食來不及帶走,爲了不將這些留給敵軍,只有在臨走前將其盡數燒燬。饒是晉軍將佐個個身歷百戰,但看到這般情景,也不禁個個神氣沮喪。

“走吧!”李嗣源突然道,他猛的扭過頭,跳上一旁的戰馬,向一旁的侍衛叢中行去,隨行的衆將佐被他的突兀行動弄得有些不知所措,隊形竟然有些稀稀拉拉了的。

李嗣源坐在馬上,胸中滿是悲涼,他心中很明白,自己爭奪天下的宏圖已經在離開徐州的這一瞬間完全幻滅了,命運就好像一個頑童一般,上一瞬間還將天子的寶座放在自己面漆那,彷彿觸手可及,但一轉眼這距離就又變得咫尺天涯。此時的他彷彿回到了楊劉之戰後,將重傷垂死的李存勖送回魏州的那個晚上,也是這樣的對於前途一片茫然,不知道該怎麼做纔好。但唯一不同的是,自己身邊已經別無他人,先前的戰友同伴已經變成了敵人。李嗣源第一次感覺到“寡人”這個詞實在是用的太絕妙了,皇帝難道不是天底下最孤獨的人嗎?掌握了天底下最大權力的他同時也是天底下最孤獨的人,舊日的同伴都變成了臣子或者敵人,不會再有人再和他並肩而立,因爲他手中的絕對權力已經消滅了這種可能。他唯一能夠憑藉的就是手中的權力,來抵擋四面八方,明裡或者暗裡對自己的進攻,而且這一切會一直持續到自己死去。突然,李嗣源感覺到一陣悔意,也許自己不該登上這座用燒紅的鋼鐵打製成的寶座,那天晚上披在自己身上的並非是一件黃袍,而是一件燒紅了的鐵甲。但是現在一切都晚了,這時,李嗣源的眼前突然閃過那天在汴京宮城門外看到的朱友貞蒼白的面孔,只是那死者的可怖面孔上多了一絲諷刺的笑容,彷彿在諷刺自己現在的處境。

“籲!”晉軍行列中突然傳出一聲戰馬的嘶鳴聲,李嗣源只覺得屁股下面一軟,多年的戎馬生涯讓他本能的一提馬繮,但他的戰馬還是向側面翻倒過去,在他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就將其右腿壓在下面。行列中頓時大亂,數名隨從趕忙跳下馬來,察看到底是怎麼回事。

“莫亂,我沒事,是馬失蹄了!”李嗣源沉聲道,不過火光下,衆將佐可以看到他黝黑的臉龐已經變得慘白,汗珠正從他的額頭上如雨般的冒出來。

“快,快把戰馬擡起來!”侍衛頭目額頭上的汗珠也不比李嗣源少,他聲嘶力竭的大聲叫喊,作爲生下來就在馬背上長大的漢子,他自然知道被戰馬失蹄,將騎手大腿壓在馬下意味着什麼。他一面喊着號子,讓手下將戰馬擡起,好讓李嗣源把右腿從戰馬身體下抽出,腦海中卻突然閃現出一個念頭:“難道陛下的時運當真是盡了,否則這戰馬怎麼會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失蹄呢?”

片刻之後,李嗣源的右腿總算從戰馬身下抽出來了,藉着火把的光亮,可以看到鮮血正從大腿部位涌出來,將佐們趕忙將衣襟撕開,將傷口的上方紮緊,以阻止鮮血繼續涌出。李嗣源靠在一具馬鞍上,他黝黑的面容此時已經因爲失血過多而變成了灰白色,四周的將士們用擔心的目光看着自己的皇帝。

“陛下,路上有個洞,您的戰馬前蹄踩入裡面了,結果就——”剛剛檢查過戰馬的侍衛首領低聲道,這種情況在白天很少見,因爲戰馬會避開,但是夜裡就得憑運氣了。李嗣源苦笑了一聲:“馬失前蹄?看來我的時運也就到這裡了吧!”

“陛下!”

“陛下!”

人叢中立刻爆發出一陣驚呼聲,李嗣源這番話說出了衆人心中的隱憂,這些晉軍將佐也不是傻子,雖然李嗣源竭力封鎖消息,但晉軍敵前突然退兵這一行動本身就能代表很多了。

李嗣源舉起右手,將佐們的聲音低沉了下來,他沉聲道:“去找兩匹馬來,還有一張繩牀,我要用!”

“陛下!”一旁的醫官趕忙勸諫道:“您這傷勢不輕呀,若是在繩牀裡面顛簸只怕會加重傷勢,還是找輛馬車來,慢慢靜養的好!”

李嗣源強撐起身子,笑道:“現在豈是靜養的時候?現在每一刻時間都是萬分寶貴,又豈能耽擱了!列位!”李嗣源擡起頭來,目光掃過四周熟悉的面孔,沉聲道:“邈佶烈本不過是個塞上牧羊兒,今日能至此位,皆與諸公死戰而來。如今縱然時運不濟,大丈夫豈有臥榻待死的?自當拼死一搏,若是成了,自當與諸公共富貴;若是不成,列位大可取我項上人頭,去新主那裡換富貴,邈佶烈也沒有什麼好怨恨的!”

諸將多跟隨李嗣源多年,都深孚其處事公允,神勇過人,所以李存勖死後,才擁立其爲天子。方纔雖然心思有些搖動,但也都是身經百戰的鐵漢,經歷過的艱險不計其數,心志早已打磨的如同百鍊精鋼一般,聽了李嗣源這番話,感覺到那個沉默寡言,豪勇過人的晉軍首將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信心頓時大振,齊聲應道:“吾等自當爲陛下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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