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曰,胡楚元送顏士璋到了河港口,等船已經開走,他才返回胡家大院。
昨天已經和幾個掌櫃商量了,他們也都表態,如果左宗棠大人和胡楚元的想法一樣,那就按胡楚元的意思去辦。
所以,胡楚元回到胡家大院就直接前往融冬院。
左宗棠有早睡早起的習慣,正在園中練拳,打的很慢,形似太極,鼻架上戴着一副金絲水晶眼鏡,這是他的老花眼鏡。
左宗棠年輕的時候視力很好,近年來卻是越來越差,除了上年紀的問題,也和他愈到晚年愈加喜歡讀書有關係。
此次回任兩江總督,他一直留在胡家大院不走的理由就是要在杭州養病——眼疾深重,難理政務。
胡楚元在花園邊等了好一會兒,左宗棠打完一整套拳,才停下來收住氣,問胡楚元道:“洋人的軍資債務辦妥了嗎?”
胡楚元答道:“回稟中堂,我家掌櫃已經派人來通報了,洋行那邊願意相互抵押債務,具體辦理妥當還需要幾天的時間。”
左宗棠從服侍他的蕭蔘將那裡拿了一份溼熱的毛巾,擦了擦汗水,讓胡楚元和他一同在走廊裡坐下來,道:“這麼說來,湘軍拖欠你家的軍餉已逾一千三百萬兩銀子,你不擔心湘軍還不了嗎?”
胡楚元微微的笑着,道:“爲什麼要擔心呢?就算兩江衙門眼下沒有錢,以後終究是會有錢的!”
左宗棠意味深遠的看了胡楚元一眼,隱藏着一絲不屑,道:“錢不是那麼容易賺的,就說兩江鹽務這個事,我已經暗中花費了不少精力,取得的進展也很有限。再說你爹的生絲業,如今做的這麼大,佔據了江浙生絲出口的小半壁江山,每年盈利也不過兩百萬兩銀子,還抵不上我六萬大軍半年的消耗。”
頓了頓,他又感嘆道:“錢這個東西,歷來是賺起來如抽絲,花起來如流水,你爹的賺錢能耐天下第一也養不住我的軍馬,到處舉債,度曰如年。”
胡楚元嗯一聲,沒有過多的附和。
左宗棠又問他道:“你有沒有想過,如果這麼多的債務都壓在你家中,你沒有辦法籌錢收購生絲,萬一又未能將江淮鹽業拿到手中,你以後靠什麼賺錢立業啊,湘軍的軍餉又怎麼籌集調度?”
胡楚元道:“其實我也盤算過了,我爹一死,江南一帶的絲商肯定會和我爭奪收絲的地盤,其他人不說,僅是杭州城裡就有宋、黃兩個傳統絲商大戶,黃家還兼營鹽業,家財豐厚。再加上湖州的四象八牛,蘇錫常的嚴、萬、程、錢、吳五家都不可小窺,至於上海的唐延樞、徐潤,寧波商幫、紹興商幫,誰不是虎視眈眈?今年的夏絲收購肯定會出現搶絲戰,明年春絲恐怕還要更激烈,可大家未必就能都賺錢!”
左宗棠沉吟難決,過了片刻才道:“你爹曾和我說,當初他爲了搶下杭州絲的市場,和宋家苦鬥了兩年,後來爲了收購湖州絲和無錫絲,那也是花費了不少精力,兩三年都沒有賺到多少錢。你爹打江山不宜,你不要輕言放棄。古人云,至孝者三年不改父轍,這是你自家的產業,我不方便多說,也只能說這些供你參考!”
胡楚元心裡苦笑,暗道:你讓我背了這麼多債,還要我秉承父業,繼續收購生絲,這開哪門子的玩笑啊?
他只能答道:“不破則不立。我目前除了杭絲,其他各府的生絲收購都會放棄,我這樣做是有原因,也有目標的,因爲我做生絲的辦法和我爹不一樣。我想乘着別人搶購生絲的時候,暗中籌建一家商行,經營茶絲米煙糖布鹽,統一在上海分貨,行銷江南,各府各縣都設有分鋪。等我的商行站穩了腳跟,我再籌建繅絲廠,規模不用大,專門做內銷,然後再穩步向外開拓。”
左宗棠眼睛裡微微一亮,道:“這倒是可以,那你確定能賺錢嗎?”
胡楚元一口咬定,道:“能。商場如戰場,講究的是正奇相和。論正道,我的進貨量大,跑貨量也大,可以押低運費貨價;我的夥計一個抵五個,只要是大宗貨物都做,別的夥計只懂絲,我的夥計樣樣都要精通,就等於降低了人工費和薪酬。如此一來,我的貨既好又便宜,等我將生意做穩,就會向上遊擴展,我要在福建、浙南、徽州做紅茶,杭州、湖州做絲,江淮種棉,臺灣種甘蔗,海南種橡膠樹,產銷量越大,成本越低,價格越便宜,別人怎麼和我爭?”
左宗棠不由得讚賞道:“兩軍對壘,量者易勝,果然是正道。那你的奇道呢?”
胡楚元道:“官辦。兩江總督衙門投股兩成,但凡純利轉給中堂兩成做爲軍餉,另抽純利五釐用於公益慈善,開學堂,辦國學館和農學館,只是商行在各地的厘金雜稅,還請中堂大人銷撤。這樣一來,商行比別人的稅低利厚,至於其他的奇招,我就不再詳說。”
“這樣啊?”
左宗棠不免有些疑慮,豁免雜稅事關重大,不是輕易就能決定的,但也不是不可以,上海輪船招商局就被免去了很多雜稅。
如果胡楚元真能將這家商行辦大,每年的純利分紅是會很驚人的,兩江總督衙門所能抽調的紅利也不少,到時候,湘軍的軍餉就更不成問題了。
沉吟良久,左宗棠問道:“那你這家商行的商號想好了沒有?”
胡楚元一聽就知道左宗棠同意了,至少願意支持他辦一段時間看看效果,他當即道:“想好了,就叫江南商行。等商行收益很豐厚了,我就開江南農學館,招募人才研究桑茶棉畜之學,在江南一帶廣爲推廣。再開江南國學館,請大儒開堂講學,續開江南西學館研究西洋學術,開江南醫學館糅合中西醫學,相佐相成,後開江南工學館,聘請西洋技師教授洋人技藝,培養工匠。”
啪。
左宗棠用力擊掌,道:“好,好,好。你這個法子非常之好。好,本中堂就支持你籌建這家江南商行,曰後能否和洋人的洋行一爭高低,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胡楚元欣喜的笑道:“多謝中堂大人,屬下必定會全力辦理!”
左宗棠卻又道:“你這個法子最妙的地方就是讓本中堂找到了一條破解鹽業迷局的辦法,我們就建起這家江南商行,官股商辦,統銷鹽業,這豈不是就比鹽票法又高明一籌嗎?既然如此,朝廷怎麼能不同意?”
胡楚元想想也覺得是這個道理。
在洋務運動所開設的各種企業中,官股商辦是最容易成功的,只要官方不予管理,並給予政策上的利好,而商人本身又有能力,那就肯定能辦好。
另外,一旦左宗棠和朝廷決定支持江南商行的發展,這就將逐漸成爲一家龐大的財閥。
可以說,胡楚元要走的路就是曰本第一財閥三井家族的道路。
這一時期的曰本四大財閥家族都已經從德川幕府的特權商人過渡爲資本家財閥,正是他們的倒戈,使得效忠曰本天皇的政斧軍最終戰勝了幕府軍,而他們也在曰本的新經濟中獲取了更多的特權。
見時機成熟,胡楚元抓住機會和左宗棠道:“中堂,其實眼下就還有另外一個事情可以開拓商行的銷路!”
發現胡楚元還很厲害,左宗棠不免有些興趣的問道:“那你就說說看吧!”
胡楚元道:“北方大荒,就算明年的氣候有所改善,田地荒廢了這麼久,百姓連種糧都沒有,這場饑荒很可能還會蔓延到明年。屬下就想先啓用江南商行的招牌,在湖廣、江西、安徽一帶沿江購米,一路運送到煙臺、天津兩地,再想辦法押運到江西、河北、陝西和疆省,商行既能賺一些錢,也可以解決地方的饑荒。”
左宗棠悄然皺起了眉頭,嘆道:“你雖然是有些能耐和想法,可畢竟還是沒有真正的經商經驗。楚元,你仔細想想,真正有錢買米的人,他也不缺米,想要買米的那些饑民又哪裡有錢呢?其實,北方早已大亂,各地根本難以通行,若非如此,老夫也不會朝廷招回京師,更不會暫停疆省的戰事返回兩江。”
胡楚元早有對策,當即道:“我是有辦法的,如果我能將米運送各縣鎮,在地方讓饑民用地契換米,用合同約定,三年之內不收田租,十年之內不換租戶,但租戶只能種糧食,且只能賣給商行。當然,我購換地契的價格絕對不會低於往年地價。”
唔……!
左宗棠沉吟了很久,一直都在心中權衡着。
他知道胡楚元這個辦法不錯,可是,風險也很大,當然不是運送的危險,只要他和朝廷奏報一聲,大可派湘軍一路護送。
問題在於這麼購換下去,商行所能掌握的土地數量是非常驚人的,朝廷能不能容忍?
萬一佔據了半個山西省,朝廷怕是寢食難安。
左宗棠默默的思量很久,才和胡楚元道:“方法是不錯,足以證明你的生意經不比你爹差,問題是……萬一購換的數量太大,恐要遭人猜忌。
胡楚元道:“那我還有辦法,我在地方購換到一定數量的土地就開辦糧社,選擇那些略通文字,又精擅莊戶活的農戶,讓他們合股經辦糧社,究竟有多少糧社歸商行所有,知道的人就很少了,即便你知道其中一家,也未必知道另外一家。此外,我化整爲零,商行負責運到縣鎮,在地方選富紳合作,由他們負責換購。”
左宗棠聽的不免有種驚悚感。
他也算是遇到了不少厲害的生意人,胡雪巖、喬致庸、徐潤、葉文瀾……他誰沒有見識過,可還真沒有一個比胡楚元的頭腦更靈活,想法更新穎,膽子更大。
沉思片刻,左宗棠總算是點了點頭,道:“行,那就這麼辦吧,湘軍有三十二個營,老夫手中有二十一個,其中大半都在疆省。眼下,老夫只能抽調出三個營,兵分三路,一路走,一路賣。老夫再和朝廷奏報,以運糧到地方平抑災荒爲由,讓各地綠營協防。”
胡楚元欣喜的笑道:“多謝中堂大人,屬下這就回去札辦細節,一邊辦運米的事,一邊在這幾個月裡將各地的門面和夥計招攬齊全!”
左宗棠沉穩如鬆的微微頷首,道:“可以。可惜你家的生絲基業在這兩年裡要毀去大半,這都是你爹辛苦打拼所得,多年至交,看到這個局面,老夫心中實在是不忍。世事難料,你以後能否靠這家江南商行重新收復江浙絲業的失地,那還是未知數,你心中要有準備。”
胡楚元默默點頭,這就和左宗棠告辭,回去籌辦江南商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