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回

許是因爲周采薇不日即將出閣,又是嫁給穎川王做正妃,離九月還有十幾天的功夫,安遠伯府就張羅起要在周采薇九月初三生辰時給她風風光光的過一回生日,比起她去年的及笄禮要上心多了。

羅太夫人拿出自已的私房銀子命王嬤嬤去蘇錦記買了好幾匹時新的綢緞,請了京城裡最好的霓裳閣的老師傅給周采薇做了好幾身新衣裳。又命人去訂戲班子,不但要在九月初三那天大擺宴席給周采薇慶生,還要演上幾班戲文,讓她好生樂上一日。

對於安遠伯府這回如此大張旗鼓的給她過生日,采薇是半點也不受寵若驚,反倒更覺得心裡不踏實起來。這眼見她下個月就要出嫁了,府里正該是忙着給她準備各色嫁妝的時候。她父親留給她的嫁妝雖然豐厚,除了約值五千兩的古玩瓷器外,另有三萬兩都是現銀,什麼首飾頭面、綢緞衣料、傢俱陳設等等都得現花功夫去挑選置辦,怎麼府裡頭還有閒功夫來忙着給她過生日呢?

因這回她的妝奩,太夫人沒交給任何一位太太去操辦,而是不顧自已年老力衰,拉着她的手說是要親自來爲她置辦,讓她只管放心。采薇縱然隱隱覺得有些奇怪之處,卻礙於孝道,也不好張口去問她外祖母。

到了九月初三這天,采薇起了個大早,換上新衣裳,戴上新頭面,她本就眉目如畫,生得極美,再這樣略一打扮,更是如芝蘭玉樹,明麗照人。

她先去煦暉堂給太夫人磕了頭,跟着又往各位長輩處去磕頭,這麼一圈跑下來,略歇口氣,吃了碗壽麪,便又被太夫人喚到上房,說是她大姨母昌平候夫人帶着兒子媳婦過來了,讓她去見禮。

這一回太夫人爲了給她慶生,弄得排場極大,趙家的一應親眷全都請了來吃酒。太夫人還讓采薇也請些她的閨中好友過來,無奈她在京中這幾年,幾乎沒怎麼出外走動過,相識的同齡女孩兒,除了自家的親戚,便是黃夫人的幾個侄女,可惜她們如今也都訂好了人家,正在待嫁,也不方便出來。

宜芝仍是遠在郊外,不得回來,提前幾日就把壽禮給她送了過來。宜芳也是隻命人送了壽禮回來,說是她婆婆這幾日身子不自在,她得侍候婆婆,也不能回府來赴她的生日宴。

采薇到了上房,給她大姨母、四表哥、三表嫂都見了禮,見閤家親眷裡並不見宜蕙的身影,便走到二太太身邊悄聲問道:“二舅母,怎麼蕙姐姐還沒到嗎?”

二太太便把她拉到一邊,低聲道:“我也是才得的信兒,蕙兒怕是今日不能過來了。”

采薇不由有些失望,這府裡跟她要好的幾個表姐除宜蕙都說不能來,哪知到了她的正日子,宜蕙竟也突然說不能來了。

二太太歉然道:“可是有些失望?我知道你想見蕙兒,她也想見你,聽說這回府裡要給你擺生日宴,她早早的就說要回來。今兒早上她都要上馬車了,不想忽然身子有些不適,這才又回房休息了,不能再過來。”

采薇一聽宜蕙是因爲身子不適纔沒能來,頓時就有些擔心,正想開口問二太太可請了太醫給她診治,卻見二太太的眉梢眼底不但沒有半分憂色,反倒是喜氣盈盈。

她心思靈透,立時便猜到是怎麼回事,便笑道:“薇兒是不是要給舅母同蕙姐姐道喜了?”

二太太笑道:“就知道你這丫頭鬼靈精的,什麼都瞞不過你,這還沒到三個月呢,你可先別說出去!”

“舅母只管放心好了,我對誰都不講,只在心裡偷偷羨慕羨慕蕙姐姐的好福氣!”

二太太便笑而不語,是啊,她的蕙姐兒確是個極有福氣的,這才嫁過去不到一年就有了身子,當日胡姨娘咒她母女的那些話,以爲她不知道嗎?

那黑了心的惡婦竟然咒她的蕙姐兒生不出孩子來,可現如今呢?她的蕙兒和夫婿相親相愛,孩子也有了,倒是那胡氏的女兒芬姐兒……

二太太想起她昨兒收到的一封書信,那信是從江西贛州府寄過來的,已是這一年二太太從江西收到的第三封信。這三封信全都是那嫁給萬同知的芬姐兒寫的,這些信自然不是寄給她嫡母的,而是寄給她姐姐宜蕙的。

她在信裡不住的哭訴她婚後過得是如何悲慘,嫁妝全被那姓萬的拿了去不說,還對她動輒非打即罵,知道她有個姐姐嫁到興安伯府做世子夫人,便硬逼着她給她姐姐寫信,想走興安伯世子的門路,好在仕途上再官升一級,或是謀個肥缺。

宜芬說她本不願來麻煩姐姐的,可無奈那萬同知見她不聽話,狠狠的打了她一頓,飯也不給她吃,她實是活不下去了,這才只好腆着臉再來求姐姐發發慈悲,好歹救她一命!

她這三封信當真是字字血淚,若是真讓宜蕙見着了難免會對她生出一二分同情之心,可二太太是什麼人啊,早防着宜芬再來糾纏宜蕙,縱然宜蕙不見得再受她蠱惑,又去幫她,可到底看了這些心裡也會不怎麼舒坦。

這當孃的爲了兒女日子過得逍遙自在,那真是恨不得替她樣樣兒都想得周全,是以二太太早就吩咐過宜蕙身邊的幾個丫鬟,但凡是從江西那邊來的信,統統先拿給她看過。

這些宜芬寫給宜蕙的信,二太太一輩子都不會拿給女兒去看,倒也不是她狠心,她曾給過宜芬機會,是她親孃硬要貪圖那萬同知眼前的官職富貴,反倒斷送了女兒一輩子的幸福。

既然這條路是她親孃給她選的,那是好是歹都得宜芬自個受着,也別怪她袖手旁觀,她又不是觀音菩薩,沒那麼大慈大悲,犯不着爲個心地不好的庶女倒攪得自己閨女過不了安生日子。

二太太從袖子裡取出一個極小巧的錦盒,笑着遞給采薇道:“蕙兒她雖不能回來親自跟你賀壽,但特意託人把給你的壽禮送了回來,讓我親手給你,你快打開看看,看喜不喜歡?”

采薇接過打開一瞧,見是一隻羊脂玉雕的玉佛,那玉瑩潤生輝,一望便知是極好的玉,忙跟二太太道了謝,正想再問上幾句宜蕙的近況,卻被她二姨母趙明香過來說了一句,“老太太正找你呢!”就給拉走了。

原來羅太夫人找她也沒什麼別的事,不過是外頭快開席了,喊她一起過去,看戲吃酒。

采薇便扶着羅太夫人往外頭正院裡走去,到了設宴處,采薇原想同姐妹們坐在一起,無奈卻被羅太夫人硬留在身邊坐下,說是今兒她是壽星,便是坐在這裡也是不妨事的。

吳娟坐在另一張桌邊,見她的采薇表姐左邊坐着老太太,右邊坐着的正是她嫡母趙明香,不由得攥緊了手裡的帕子,眼見再不過去跟采薇說上幾句,便再沒機會了。雖然她心裡頭怕得要命,卻還是擡起打顫的雙腿,走到采薇跟前說道:“薇姐姐,我還沒把壽禮送給姐姐呢,這是我繡得一個香包,姐姐可千萬別嫌棄。”

她正要把香包遞給采薇,哪知身子一晃,忽然就摔倒在地上了。

采薇忙起身離席,去扶她起來,不妨吳娟起身時忽然湊到她耳邊小聲道:“千萬別吃母親給的東西!”

不等采薇回過神來,吳娟已經將那香包往手裡一塞,提着裙子就跑了。

她嫡母趙明香以爲她這是在人前丟了醜害羞,也不以爲意,忙把采薇又扶回到椅子上,笑道:“這丫頭,都這麼大人了,回回還是這麼笨手笨腳的!咱們別管她,來,薇丫頭,先陪你姨母吃上一杯酒,就當是姨母給你慶生了!”

采薇見她二姨母從一把烏銀杏葉壺裡倒出一杯酒來放到她面前,再看看桌上另一把銀點翠寶象壺,不由得問道:“莫不是那寶象壺裡的酒已空了不成,怎的單我這杯酒倒從這烏銀壺裡斟了出來?”

趙明香拍拍她肩,笑道:“你只管喝你的,這酒啊連老太太在內,我們這些長輩都是喝不得的,這桌上就只你一個人能喝它。”

也不等采薇再問,趙明香便又道:“這酒名叫女兒紅,你姑父是紹興人,那一帶的風俗是但凡女兒一出生,便要釀上幾罈子女兒紅,埋在桂花樹下,等到閨女出嫁的時候做爲陪嫁的賀禮。這酒便是我們婉姐兒出生那一年給釀下的女兒紅。”

“因你在姨媽心裡頭,就是拿你當親閨女看的,你大婚那日走的是皇家迎親的規矩禮儀,也不曉得能不能喝上姨媽釀的這女兒紅,索性就趁今兒你生日先拿出來給你賀壽了,這可是姨媽疼你的一片心,好孩子,快喝了吧!”

采薇想起方纔吳娟悄聲對她說的那句話,“千萬別吃母親給的東西!”

那這酒又算不算是“吃的東西”呢?

采薇正在猶疑,太夫人忽然道:“明香,你既然是做長輩的,如何不知這酒豈有空着肚子喝的,這樣最是傷身容易醉。薇丫頭,既然這是你姨母的一份心意,不妨先吃上一塊點心墊墊,再飲了這一杯女兒紅。”

太夫人說完,便親自挾了一塊紅豆酥放到采薇面前的天青釉菱花碟子裡,采薇見這盤點心是擺在桌上大家一起食用的,總不會是二姨母特意給她備下的,便答應一聲,先將那點心慢慢吃了,端起那杯趙明香特意斟給她的女兒紅,卻是一滴也沒敢入口,藉着左手袖子掩杯之機,悄悄的都傾到了袖子上。

見趙明香還想再勸她飲一杯,忙婉言推辭了,說這女兒紅酒勁太大,怕再飲一杯就要醉了。太夫人也從旁幫腔,只讓她又飲了幾杯普通的米酒。

可是沒過多大一會兒功夫,采薇就覺得頭有些發暈起來,且並不醉酒的那種暈法。她心裡隱隱覺得有些不妙,那杯許是加了東西的女兒紅,她連脣都沒捱過,怎會還是着了道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