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不想這一日還沒過完,到了晚上,四老爺想要以庶記嫡之事就被險些被捅到了太夫人跟前。

掌燈時分,宜芝和采薇正陪着老太太用晚飯,忽然聽見外面有些響動。太夫人雖有些眼花耳聾,卻也隱隱聽到些動靜,便問是怎麼回事,采薇忙出去看了,回來笑說是個小丫頭不當心打翻了茶碗,王嬤嬤便教訓了她幾句。

太夫人聽了也沒再多說什麼,采薇卻趁太夫人低頭喝湯錯眼不見時遞了個眼色給宜芝。二人服侍太夫人用完了飯,又陪着老人家閒話了幾句,直到太夫人覺得有些乏了,讓她們下去歇着,二人才告退出來。

一出正房的門,宜芝就問她,“方纔可是有什麼事不成?”

采薇一拉她的手,小聲道:“咱們先回房再說。”拉着她便往西廂房走。

宜芝還沒進到她屋子,就已經先聽見一陣再熟不過的抽泣聲,進去一看,果見她繼母正坐在炕上哭得傷心。再一細瞧,不覺吃了一驚,只見四太太頭上戴着的金絲鬏髻歪在一邊,半邊頭髮散下來,哭得滿臉是淚,半邊臉上還高高腫起,隱有五個紅印子。

太夫人身邊最得用的王嬤嬤也坐在一邊,見她姊妹倆進來了,忙起身對宜芝道:“方纔四太太想要去找老太太,幸在明間被我瞧見了,我想起姑娘前兒囑咐我們的那些話,又見四太太神色不好,便忙攔了下來,先帶到姑娘的屋子裡來。雖說老奴知道這樣子攔下一位太太來有些不妥,只是現在太夫人實在是再禁不起氣惱了!”這最後一句卻是對四太太說的。

宜芝也坐到她繼母身邊,問道:“母親怎的這副形容,可是老爺那裡又鬧了起來?”

四太太抹了抹哭得紅腫的眼睛,哭道:“我正要吃晚飯,老爺忽然就又進來了,拿着一張寫了幾行字的紙就要我在上面寫上名字再摁個手印畫押。我一見那紙上寫的話,自然不肯答應,老爺就惱了,劈頭蓋臉的給了我一頓打,硬是要逼着我簽字畫押。多虧了我那僅剩的兩個陪嫁來的婆子,要不是她們不顧老爺那些丫鬟的攔阻衝進屋來好歹攔住了老爺,只怕我早就被他給打死了!嗚……嗚……”

“我知道母親如今是禁不得氣惱的,可我也是實在沒了辦法,這府裡除了這裡,我還能往哪裡去求救,想也沒想便往這裡奔了過來。你們攔我去見老太太,我也不惱,你們也是爲着老太太的身子着想,只是這一回若是沒有太夫人給我做主的話!那我怕是就沒有活路了!”

采薇立在一邊,靜聽到此處忽然問道:“若是太夫人當真管不得舅母此事,不能替舅母做主的話,舅母不妨便從了四舅舅之請,將他兄妹記到名下便是了,又怎能說是沒有活路了呢?只不過,此後的日子再過得憋屈鬱悶些,且再沒了盼頭罷了!”

聽了采薇這話,四太太忽然止住抽泣之聲,面上竟現出一種決絕之意來,“我雖素日性子軟弱,可便是個泥人兒也還有三分土性,便是那兔子急了還會咬人呢?更何況我受了那賤婦這麼多年的氣,回回吃她暗算害人,把我陪嫁帶過來的幾個丫鬟嬤嬤陷害的七零八落,竟連一個人已成形的哥兒也被她那邊害得落了胎。若是如今再給那邊一個嫡子的名頭,別說是否還有我的立足之地,便是單憑這口氣,我也咽不下去,我寧可拼着一死,也絕不能讓那一對爛了心腸的賤人母子如了願!”

采薇便笑道:“既然舅母連死都不怕,那這件事兒您自個兒便能料理,又何須一定要請太夫人替您做主?”

“你是說……就憑我——?”四太太方纔那一時的膽氣頓時又沒了,忙搖頭道:“我如何能有這份能耐,我雖不怕死,可我只是個婦道人家,總是要守三從四德的,如何能把老爺怎麼樣呢?可若是老太太出面,老爺他總還是要守孝道的。”在四太太心裡,她總覺得自己不過是個無知婦人,除了依附男子,是再沒丁點兒本事的,如何能夠應付得了這等大事?

宜華見她繼母仍是希望老太太出面給她做主,不由有些動氣道:“若是祖母聽了此事,萬一再被氣得有個三長兩短,那時便是老爺再守孝道再聽話又有什麼用?”

正在這時,忽聽門外一個聲音道:“姑娘,咱們老爺那邊來了一個婆子說是要接太太回去呢?”這說話的卻是被宜芝吩咐守在門口的大丫鬟月桂。

屋內衆人神色均是一變,四太太臉色尤其變得厲害,身子都有些搖搖欲墜。

一行人正在沒奈何處,卻見采薇走到宜芝身邊,在她耳邊悄聲說了幾句,宜芝聽完一臉詫異的問她,“爲何要我這般說法?”

采薇笑道:“不過是緩兵之計罷了,咱們總得留舅母在這裡多呆上些時候,才能想出法子來,只是若真這麼着,回頭你卻得擔上些干係?”

宜芝想也不想便說:“只要能幫到母親,這有什麼好怕的。”便走出去親自打發那個婆子。四太太有些驚疑不定的看向采薇,卻見她這外甥女笑道:“我已請芝姐姐去對那婆子說,她已經知道此事,既老爺是這樣想法,她這個做女兒的少不得要勸着舅母,也好一家子和睦,故此想留舅母在這裡多住上一二日,興許等到正式開宗祠記名那一天,舅母就想通了呢!”

那四太太原是個最沒主意的,一聽采薇這話,也不細想想,就悲聲道:“難不成連你們也要站在那邊合起夥來逼我不成?”

采薇忙道:“舅母可別誤會,我方纔不是說了嗎,這只是緩兵之計,不然若是四舅舅硬要接舅母回去,我們又如何攔得住,若鬧起來總是不好,不如先用言語拖延些時候再做打算。”

“可便是能拖延上一日的功夫,等到了記名那日又該如何應付呢?方纔那婆子和我說老爺已請好了族長,後日便要開祠堂記名。”宜芝打發走了那婆子,走進來道:“只可惜我大舅舅不在都中,奉了差事出京辦差去了,二舅舅也在外任上,不然倒可以命人回家去請舅舅們來爲母親做主。”

四太太雖是庶出,但和她嫡姐嫡兄一向處得極好,若她有求,她孃家兄長定不會不管她,只可惜偏他此時不在京中,真真是不巧的很,另一個所能依靠的太夫人又病成那樣。眼見這一屋子的人到是說要合計個法子來幫她,可這老的老,小的小,也不知能想出個什麼法子來?可就便是想出來了,若是沒個頂事的人,再好的法子又能如何呢?

卻聽采薇道:“咱們要的正是後日這個開祠堂記名的時機,若真能等到那時,好歹還有放手一搏的機會,可若是在這之前硬被四舅舅逼着舅母在那紙文書上籤下了名字、摁了手印,那可就不好辦了。”

“放手一搏?這話怎麼講?”宜芝問道。

“舅母便是私下裡回絕四舅舅一百次一千次,也比不上在族長及一衆見證人面前當衆拒絕此事來得一錘定音,徹底絕了那邊的念頭。”

“這——,當衆回絕老爺,且又是爲了這種事駁了他的臉面,看在親戚叔伯眼中總有些不象,怕不要說我不是個賢惠大度的,倒小器善妒。”

采薇道:“那舅母便把心中所有委屈之處並律法款項一一給它列出來,這天下總是明理的人多,親戚們聽了舅母的苦衷委屈,但凡明理的只有同情您的,萬不會說您不賢善妒。”

“可,可這大庭廣衆之下的,和當家老爺鬧成那樣,又說出那許多不該說又難堪的話來,我若真這般做了,那可真是一點體統都沒了,便是有那明理的人,只怕也少不得有人說我沒半點大家子裡的體面,倒跟那村野潑婦一般,怕是再也沒了賢淑大度的好名聲。”

采薇便道:“舅母若是還要顧忌這賢淑大度的好名聲,那就乾脆從了四舅舅之命,認下那一對兄妹爲名下兒女,可是舅母心裡頭又是萬萬不肯?再者說,那等村野潑婦又如何?她們雖目不識丁從沒念過書,倒反不像那讀多了《女四書》的大家女子,爲圖個好名聲反爲虛名所累。爲了個賢惠大度的名聲成日裡忍辱受氣,還不如那等無知村婦,被人逼到絕境時,還能做出許多潑辣之事來護着自己不受人欺凌。”

話到此處,采薇不由便想起父親曾跟她講過的那些家宅案子來,便道:“先父任大理寺卿時,曾見過不少案子,有時閒談,他也會跟我說起一二。其中有兩例家宅案子,我是再不能忘的。曾經有個窮秀才,家裡窮得揭不開鍋,母子兩人快要餓死了,經人說謀便娶了村中一個屠戶的女兒,靠了其岳家的資助纔有錢繼續讀書赴試,不想才中了舉人便嫌棄其妻貌醜,便想納個美貌的妾室。”

“那屠戶的女兒不願意,其夫便罵她不賢良也不管三不去的律法,硬說她身有惡疾,一紙休書休了她。那屠戶的女兒大字不識一個,從沒讀過要女子貞靜賢惠一類的女書,拼着自己後半輩子再沒人敢娶,也還是把她前夫剛一中舉便爲納妾棄了糟糠之妻之事,告上了公堂,把那舉人鬧得灰頭土臉,連舉人的功名也給革了。”

“還有一個,其夫早死只給她留下一個七歲的幼子,其夫家族人爲謀她家的房舍硬是要逼她改嫁,打算偷偷將她賣給一個商販做妾,連她的嫁妝都想貪了去。那婦人被族人強逼不過,索性拿刀將自已容貌毀去,又將自家房舍一把火燒了,還帶着孩子想要投到火裡去,僥倖引來了官差,被帶到衙門裡。這才能在縣尊面前痛訴夫家族人之惡行,直言自已寧願毀面燒屋,只求不改嫁和兒子相依爲命。那縣尊倒也憐她孤兒寡母不易,便將那夥強逼她的族人一人打了八十大板,判令其族人再不許強逼其改嫁。只是那婦人經此一鬧,到底無法再在夫家村子裡再呆下去,只得變賣了所餘家產帶着兒子回孃家了。”

屋子裡這些女人都是自小生活在京中這大宅院裡的,便是內宅中有些紛爭,也都是“胳膊折在袖子裡”,哪裡聽見過那些鄉野間民婦這等慘烈的抗爭之舉,俱都聽得是膽戰心驚。

卻聽宜芝道:“這兩件案子中那兩名婦人,雖則處事有些激烈極端,這般不顧臉面名聲的大鬧一場,拼了個魚死網破,雖是自損八千,可到底也傷敵一萬,總是沒讓那起子欺負她們的奸人稱心如願。”說完,便看向四太太。

四太太不由嚥了口口水,囁嚅道:“她們都是那等不知禮法規矩的粗野婦人,才能做到如此,可我畢竟是大家出身。從小兒各種女子的禮法規矩都是一一學全了的,總是要顧着臉面體統的,卻叫我如何同她們一般,也這般撒潑一樣的混鬧?”

不想,一直靜坐在一旁的王嬤嬤卻道:“這話可不是這樣說的,這京中的大家婦人裡也是有敢如這等村婦一般鬧開了去的。”

欲知後文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