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二十二年的萬壽節,天公極爲作美,一到四月初一,便放出一輪紅日來,讓之前飽受了十幾天陰雨之苦的帝都百姓歡喜不已,而達官顯貴們則更多了個向聖上獻壽的好彩頭。
然而在京城的一座王府中,穿戴整齊的臨川王妃周采薇看着窗外終於放晴的碧藍天空,心中卻越發沉重起來。
因爲她的夫君,臨川王秦斐並沒有遵守同她的約定,在四月初一之前趕回她的身邊。
原本她對秦斐按時回來是信心滿滿的,和他做了這幾個月的夫妻,在見識了他的種種手段,又和他共同經歷過那一番生死患難之後,她越發覺得這位臨川王殿下非同一般,下意識地覺得無論再難的事情到了他手中都是不值一提,便是有再多的艱難險阻,他也能在談笑間讓它們灰飛煙滅。是以她雖然知道秦斐在海上要做的那件大事極爲兇險,可卻從沒想過他會不成功,甚至會回不來的可能。
因爲對秦斐的這種信心,便是他沒能在三月的最後一天回到京城,采薇仍是心中半點不慌,大張旗鼓地回了臨川王府,準備第二天一早進宮爲麟德帝祝壽。
因臨川太妃金氏生怕自己再離開一步,她舅舅就又被那些年輕漂亮的小妖精們給勾了魂兒,便仍在承恩公府裡守着寸步不離。
至於金次妃,聽說這幾個月雖然再不吐蜈蚣了,但卻又得了個昏睡不醒的怪病,每日裡除了會清醒上一兩個時辰外,都是昏昏沉沉地躺在牀上去會周公。當初金太妃說是要把這王府的中饋之權交到她手裡,可她一直病着,自然是管不了家,理不了事,如今臨川王府的一應內事皆由秦斐指派的一位馮嬤嬤在料理。
這位馮嬤嬤既然是秦斐的人,那對采薇這位王妃的話自然也是言聽計從,一聽王妃要先回府住着,早早的便將王妃住的常寧院打掃乾淨,收拾一新,又派了馬車親自去接了王妃回府。
采薇回來的極是時候,她前腳剛進了臨川王府的大門,後腳麟德帝派來的小太監就進了門,說是奉聖命來看看臨川王可回京了沒有。
采薇早想過若遇到此等事該如何應對,鎮定自若地道:“我家殿下爲了要尋一件與衆不同,讓聖上一見就愛不釋手的壽禮,已在外頭親自尋了有一個月了,前幾日休書回來,說是好容易終於找着一件寶貝,定能在萬壽節這一天趕回來親自獻給聖上。倒是勞煩公公特地跑一趟,這是我代殿下給公公的一點心意,還請公公千萬笑納,不要嫌棄纔好!”
那小太監接過杜嬤嬤遞過來的荷包,摸了兩下,頓時喜得眉花眼笑道:“王妃娘娘太客氣了,奴婢這就回宮將娘娘的話回稟給聖上,也讓聖上先樂上一樂!”
即使在那個時候她的心裡仍是堅信到了晚上秦斐一定會出現在她面前,臉上帶着他一貫的那種微微嘲弄的神情,嬉皮笑臉地跟她說些沒正經的話。
可是直到四月初一的辰時初刻,卻仍是不見他的人影。可是時已至此,采薇已經不能再等下去了,她穿戴起王妃的冠婦,打算一個人先進宮去給麟德帝賀壽。
她坐上馬車,心事重重地靠在板壁上,本想強迫自己好生想想,過會進了宮被麟德帝問起秦斐時,她要再怎生繼續編一個謊出來。可卻總是不由自主地就猜測起秦斐到底是遇到了什麼事,是受了傷還是又病倒了,或是遇到別的什麼意外,這才讓他沒能及時趕回來,他現在到底身在何處,是安然無恙還是——
她忽然有些不敢再想下去,閉上眼睛,將臉埋到雙手之中,竭力想強壓下從心底升出的那一股恐懼來。就在此時,她忽然聽見一聲輕微的響動,她急忙睜眼一看,只見車簾輕晃,而她的身邊已多了一個人。
那人好像一灘軟泥一樣攤倒在椅墊之上,沒有半點王孫公子的優雅氣質,可是看在采薇眼中,不但不覺刺眼,反倒覺得說不出的歡喜,因爲這人正是她的夫君,她的殿下終於還是沒食言,重又回到了她的身邊。
“殿下!”她有些激動地輕聲喚道,“你,你終於回來了!”
秦斐閉着眼睛,好半天才道:“本王向來說話算話,答應你的事什麼時候沒做到過!”
采薇心裡有好多的話想同他說,但仔細一看,見他滿臉風霜,臉色蒼白憔悴,眼下深深的兩道青黑痕跡,想來爲了能快馬加鞭地趕回京城,已不知不眠不休了幾個日夜。
她心中微微一疼,便不再多說什麼,只說了一句,“再有大半個時辰纔到宮裡,殿下先小睡片刻吧!”
她不知秦斐聽見她這句話沒有,他雖沒再說什麼,卻鼾聲漸起。他原本是靠在椅墊上睡的,可睡着睡着那腦袋不自覺地就滑到了采薇肩上。
采薇被他硌得左肩生疼,雙手輕輕地將他的腦袋推開,小聲嘟囔道:“也不嫌硌得慌!”她嘴裡抱怨着,略一猶豫,到底沒狠心把他推回靠墊上,半扶半抱着他的身子讓他慢慢枕在自己腿上。他能歇息的時候只有這小半個時辰了,總要讓他睡得儘量舒服些的好。
馬車已駛進了第一重宮門,秦斐仍枕在采薇腿上沉沉睡着。采薇本想喊他起來,見他睡得香甜,想想又忍住了,看他這麼疲累,能讓他再多睡上一忽兒也是好的。
等馬車駛進第二重宮門,馬上他們就得下車步行,已是非叫起他不可。采薇看着秦斐高挺的鼻樑,伸出兩指想要用他當初在新婚之夜後叫醒她的法子來回報他一二。
哪知她雙指剛碰到秦斐的鼻樑,人家就睜開了眼睛,將她抓了個現行。
采薇有些尷尬地笑了兩聲,“殿下醒了啊,我正想叫您來着,您醒得可真是時候啊!”
她正想悄悄把手收回來,卻被秦斐一把抓住,眉眼含笑地問她,“王妃這是趁本王小睡想要對本王動手動腳嗎?”
“呃,只是看殿下臉上落了一點灰塵,想幫殿下拭去罷了。”采薇急中生智道。
“既然王妃如此關心本王的儀容,那就有勞王妃替我再塗些脂米分,讓本王的氣色更好看些!”
他邊說邊牽着采薇的手伸到他懷裡摸了個小盒子出來。
采薇見這盒子如些眼熟,立刻就認出來這不正是她每日所用自制的玉容米分嗎,頓時有些無語。也不知這傢伙是什麼時候從她臥室裡偷出來的,可是再一看他眼下濃重的青黑,被他叔叔麟德帝看見了,定會以爲他夜不歸宿,跑出去做了好幾天的賊。
她嘆了口氣,還是認命地打開玉盒,用小指尖沾了些玉容米分輕輕地抹在他眼睛底下,把那青黑好歹遮掩了一些,想了想又給他臉上也薄薄地塗了少許。
采薇這還是頭一次幫一個男人塗脂抹米分,待見她自制的這玉容米分往秦斐臉上這麼一抹,立時便起到了立竿見影的功效,讓他原本蒼白的容顏瞧着亮眼了許多,眼下的青黑也淡了不少,整個人的氣色一下子看起來好了許多,再不像他剛鑽進馬車時的那副死人樣兒。
她見秦斐閉着眼睛一動不動,怕他又睡着了,忙輕聲喚道:“殿下,殿下!”
若不是此時再沒多少時間好給他耽擱,秦斐是真想再趴在采薇身上多享受這片刻的溫馨。枕在她腿上本已是舒服之極,再被她身上的幽幽暗香縈繞其中,還有她的手指那樣輕柔地在他臉上撫弄。那種麻酥酥的感覺絲絲縷縷地從她的指尖傳到自己臉上,又一路往心口流去,讓他既覺得略有些癢想要躲開,卻又貪戀她指尖那一點微暖溫柔,到底乖乖仰面,一動不動地由她擺弄自己的一張臉,心中頭一次生出一種安寧眷戀之意。
“這壽宴就不能晚一會兒舉行嗎?”他嘴裡含糊不清地嘟囔着,猛然從采薇膝上起來,一邊整理衣冠,不等采薇問他,便附在她耳邊低聲說出了采薇想知道的一切。
“海上那筆大買賣談成了,鄭一虎已經洗清了他的冤屈,在將徐海的首級拿到於總舵主墓上祭奠之後,被擁爲了海鷹會新的總舵主。只是——”
“怎麼,可是有什麼不妥嗎?”
“安成緒回來了。”秦斐淡淡道,眉頭微微蹙起。
“黑衣衛的首領太監安成緒!”
采薇曾聽父親說起過這位當世最爲出名的大太監,據說孫太后對這名從一開始就侍奉在她身邊的安公公極其信任,可說是言聽計從,不但讓他做了慈慶宮的總管太監,還將燕秦朝直屬皇帝管轄的特殊職司黑衣衛交由他執掌了二十多年,替孫太后監視朝臣,羅織罪名,誅除異己。
“可是殿下的行蹤已讓他起疑?”采薇有些擔心地問道,不然秦斐怎麼會在此時突然提起此人。
秦斐點點頭,凝視着采薇道:“如今時間緊迫,我回頭再細告訴你,我只知道他如今已對我起疑,今天這場壽宴等着咱們的,只怕不會只是喝酒吃菜說些吉祥話兒這麼簡單。”
采薇頓時明白了他的意思,“殿下放心,我知道該怎麼做。”
秦斐微微一笑,當先走出馬車,一慣地不用腳踏,身手利落地從車上直接跳下,朝走出車中的采薇伸出右手。
采薇看着他眼中的笑意,不由也衝他微微一笑,將手放在他掌中,由他扶着自己步下腳踏,一道攜手朝壽安殿行去。
雖不知在這壽宴上等着他們的會是什麼,但他們在彼此眼中看到的卻沒有絲毫懼怕之意,有的只是久別重逢的歡喜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