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

所謂花陰亭,就是一座建於百花叢中的六角亭,別的也沒什麼稀奇之處。因差着十幾天便是臘月,除了亭邊幾樹幽香沁人的黃色臘梅外,再無旁的芬芳顏色。

而采薇雖然得天皇另眼相看,能和他老人家一個桌上共進晚膳,可她卻仍是沒能一睹廣明天皇的尊容。

和之前她們給天皇講故事時一樣,天皇的面前永遠垂着一道厚厚的簾幕,讓人無法窺見簾後之人的真實容貌。

雖然看不見天皇的神情,可是采薇卻從他的聲音裡感覺到他今晚的心情似乎還不錯,甚至有那麼一絲抑制不了的興奮,還有些隱隱的激動。

他已經一氣兒飲了六杯清酒,而采薇面前的酒杯始終紋絲未動。

“周君,”天皇將第七杯酒一飲而盡,再開口時,沙啞的嗓音裡已染上了一抹醉意。

“周君爲朕講了這麼多天的故事,今晚,換朕來爲周君講一個故事如何?”

采薇自然不會有什麼異議,一邊洗耳恭聽,一邊在心裡暗自品評。

這廣明天皇不愧是博覽羣書,出口成章,其詞藻之華麗典雅甚是優美動人,可惜詞藻雖美,故事情節卻有些簡單。

這故事講得是某年某月,某國的一位普通女子,因爲稟異象而生,懷異香不散,故降生不久,便被月宮中的仙人選爲神宮裡的聖女,將她帶到仙宮中奉爲神明。

聖女在月宮一天天長大,仙宮雖好,有種種奇花異草,仙珍玉寶,可是聖女卻越來越覺得寂寞孤清。因爲在這仙宮裡,她沒有父母家人,也沒有親朋好友。滿宮的仙娥雖多,卻只是侍奉她的侍女,人人對她畢恭畢敬,不敢亂了上下尊卑。她有無數的僕人,卻沒有一個可以相談的友人。

聖女越來越不喜歡待在月宮,她整日在月宮門外的銀河流連不去,從日升到月落,再到星輝滿天。

就是這一道銀河將她永遠的困在這座仙宮製成的牢籠裡,再也回不去人間。

聖女總是眺望着銀河,不知疲倦,既然她不能跨越這條河流,只能寄望於有人跨越銀河來到她的面前。

她在心中祈禱了無數次,天神終於聽到了她的祈願。於是有一晚,當聖女一如往常在銀河邊漫步遠眺時,一個身穿紫衣的翩翩郎君乘槎而來,穿越迢迢銀河來到了她的身邊。

這個紫衣郎君告訴了聖女很多人間的奇聞異事,世俗見聞,讓聖女好生歡喜,因爲終於有一個人可以告訴她仙宮之外的世界是個什麼模樣。

有了這個紫衣郎君的陪伴,聖女頭一次覺得即使住在這個悽清陰冷的月宮裡也不再孤獨寂寞。可是仙凡殊途,身爲一個凡人又豈能在仙宮長久的待下去呢?

可是聖女卻管不了這麼多了,她已經孤獨的在月宮生活了二十年,她太想有一個人能陪伴在她身邊。她打算違犯天界的規條,冒着天神的震怒也要將這位紫衣郎君留在月宮,永遠留在她的身邊……

采薇瞅了一眼自己身上穿的紫色圓領袍,忽然道:“這位聖女敢於違抗天條的勇氣固然可嘉,只是她既要留這位凡人永在月宮,難道不需要先問問這位紫衣郎君的意思,萬一人家不想待在這仙宮,一心想要重回故國呢?”

天皇又飲了一杯酒,才緩緩道:“周君說的也是,若是那……”

“如果周君是那紫衣郎君,會做何選擇?”

“是留在聖女的身邊,永享仙福,還是……”

采薇揉了揉額頭,略一猶豫,心下已有了決斷。

“天皇陛下,聽完您這個故事,我今晚也有一個故事想要講給您聽。”

“話說在我大秦國,有一週公之女,因父母早亡,只得到京城的外祖母家寄人籬下……”

采薇將她這近十年來的人生娓娓道來,雖然已略過了許多,只挑了些要緊的來講,可當她講完時也已月到中天,幸好這亭子既有槅扇,又放了好幾個火盆,倒也不冷。

她講完後,紗簾後的天皇沉默了半晌,方纔喟然嘆道:“‘同行十二年,不知木蘭是女郎!’想不到我同周君朝夕相處了近兩個月,只看出那位馬君是女扮男裝,卻想不到周君原來,竟也是女兒身?不是翩翩少年郎,而是臨川王的王妃!”

采薇淡然一笑,也回她一句《木蘭辭》,“‘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雌雄。’咱們彼此彼此,我給陛下講了快兩個月的故事,若非今日陛下明示,我又如何能想到,向來只有男子才能繼位的天皇陛下竟也是個女兒身?”

最初的震驚過後,她已隱約猜出爲何這廣明天皇身爲女子卻仍是登上了天皇的寶座。

原來這扶桑國雖在極早的時候出過一兩位女天皇,但也不過是個例,只有男性纔是真正的皇位繼承人。同大秦一樣,若是天皇無男嗣,便是從其他旁支過繼一個男嗣來繼位,也不會傳給親生女兒。

然而廣明天皇雖是皇女,可她的母親和子皇后卻不是一般的世家女子,而是幕府第二代將軍德川修忠的女兒。便是用大腳趾想也能猜到德川修忠把女兒嫁給後水天皇是何用意,不就是想生出一個有着自家血脈的外孫來做天皇嗎?縱觀史書,歷代的權臣們都喜歡這麼幹。

可惜和子皇后臨盆之時,後水天皇已先一步駕鶴西去,爲了不讓天皇的位子落到他人頭上,大權在握的德川修忠乾脆就給剛剛誕生的外孫女改了個性,謊稱和子皇后誕下的是一位小皇子,還在襁褓之時就立她做了天皇。

就如這位天皇剛剛在故事裡說的那樣,生而不久,因生而不凡便被天神選爲神宮中的聖女。廣明天皇在故事裡恢復了她自己的女性身份,可是真正的現實卻是,她一直女扮男裝生活了二十年。

難怪這位天皇面前總是垂着一道厚厚的簾幕,不願讓人一睹他的尊容;難怪都二十歲了卻未娶妻,後宮裡連一個更衣女御都沒有;難怪她的嗓音一直是沙啞低沉,想是用什麼藥弄壞了嗓子,好讓人再聽不出她本來的女兒聲音。

一想到這二十年來,明明是女兒身卻只能用男人的方式存在於這個世上,采薇忽然有些難過。她自己女扮男裝,是爲了出行方便,不用受因那一身女裝而來的種種世俗羈絆,是她的自由選擇。

可是簾幕後的那位女子呢?她身上這身男裝,卻是她的親外公爲了自己的政治野心強逼她穿在身上,一穿就穿了二十年,讓她既不能如尋常女子一樣去嫁人生子,也做不到像個男子那樣娶妻納妾。

“‘高處不勝寒!’陛下這些年身居月宮,想來……”采薇忽然有些說不下去了。

天皇慢慢的又給自己倒了一杯清酒,“周君,我已把我此生最大的一個秘密告訴了你,所以——”

“無論你願不願意,朕都會將你留下來!”

采薇蹙眉道:“即使我是女子?”

天皇忽然笑道:“你是女子的身份,豈不更好?朕只能有皇后而不是皇夫,你是女子反倒能長長久久地陪伴在我身邊。可以給我講一輩子的故事,這樣難道不好嗎?”

采薇一字一頓地道:“天皇覺得好,可是我卻不願意!”

“我既不願意留在這裡,更不是你故事裡的什麼紫衣郎君,我是大秦臨川王殿下的王妃,還請陛下不要忘了我這一重身份?”

“你是王妃又如何?你們大秦現在正在和金人打仗,就算你的夫君還活着,他也不會知道你現在是在扶桑朕的御所裡,他只會以爲你已經去到了西蘭國。”

采薇眉心微動,“陛下是怎麼知道我原本是想去西蘭國的?”

“豐田家的那些廢物,朕交待給他們的一點小事都做不好,竟然讓那些護送你的人逃了,好在他們倒不敢欺瞞。德川將軍雖然不喜歡我參政,要朕專心修行學問和精通和歌,但他並不介意幫朕抓幾個漢人。”

“除了還少一個人外,你其他的護衛已經全被德川將軍抓到了,他們的嘴很硬,無論怎麼審問都不肯吐露你的身份,只是說你們是要去西蘭國的商船。”

“至於那一個沒抓到的護衛,應該就是今天混進御所的那個刺客吧?”

“就算他逃了,可是他也帶不走你,朕總會抓到他的。只要朕嚴密封鎖你在扶桑的一切消息,那麼你的夫君就不會來救你。”

采薇的手心忽然滲出冷汗,如果廣明天皇當真說到做到,那麼光是等秦斐發現她並不在西蘭國,就至少要花近一年的時間。

不行,她絕不能等那麼久,無論如何,她要儘快想辦法離開這裡。就算孤守月宮的聖女再可憐,她也不願伴在她身邊。

因爲這所謂的仙宮,壓根就不是她的家,她的家園還有她所愛的人,都在海的那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