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采薇產後虛弱,纏綿病榻時,秦斐曾想將她的幾個好友請來大理陪她,被采薇給攔了下來,怕耽擱了她們正在忙的救助弱女,興辦女學之事。可是當小公主夭折的噩耗傳到那幾位友人耳中時,她們卻像跟事先約好了似的,紛紛不請自來。
就在秦斐和采薇大吵了一架,定計對付崔相的第二天傍晚,采薇兒時在四川眉州的幾個手帕交突然出現在她面前,讓采薇又驚又喜。
自從她十二歲離開眉州去往京城投親之後,就再也沒見過這班兒時的姐妹,一別經年後終得聚首,自然是歡喜不盡。來看她的閨蜜共有三人,鄒晴是昔年送采薇來京的鄒甫之長女,耿愉和耿悅這對雙胞胎姐妹則是送采薇嫁妝上京的耿直最小的一雙女兒。
她們三人都已過了雙十年華,比采薇還要年長一二歲,但卻均未成婚。采薇先前在書信裡聽她們提起過,鄒晴是因爲前來提親的男子,一個都過不了她擇婿的三道文試之題,統統落選。旁人都勸鄒甫管束一下女兒,這女人嘛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不要要求太高,有男人願意娶就趕緊嫁出去得了。不然等再過幾年,女兒年紀大了,白送多少嫁妝只怕都沒人願意要,怕不好生孩子。這會子挑三撿四,小心將來剩下來沒人要做老姑婆。
鄒晴當時在信裡寫道:“你猜我爹怎麼回那些愛管別人家事又嘴碎的人的?他老人家直接賞他們一個白眼,丟下一句‘我老鄒挑女婿,幹你們屁事!我女兒好好的一株君子蘭,就算一輩子養在我家的園子裡,也比被豬給拱了強!大不了,老子和她弟弟養她一輩子!’”
采薇當時看到此處,既覺大快人心,又覺感動不已。她知道鄒叔叔是真心不在乎女兒能不能嫁出去,他在乎的是女兒嫁人之後能不能得到她想要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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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獨鄒甫是這樣,耿直也是一樣的心思,所以當耿愉、耿悅姐妹倆直接跟她們爹說嫁人好可怕,會被婆婆搓磨,有小妾來添堵,還會被丈夫暴打,被打死了還不用給她們償命,而且女人一旦嫁了除非被休否則別想再逃離夫家時,耿直沒像尋常嚴父那樣罵她們胡說八道,而是靜靜聽她們講完。
姐妹倆舉了一堆左近女子出嫁後的悲慘事例,腦袋搖得跟波浪鼓似的說,這年頭嫁人太危險,她們寧願這輩子都不嫁人,不嫁保平安!只想陪在父母親人身邊,姐妹倆做伴就這麼清清靜靜地過一輩子。
耿直聽完後二話沒說就答應了兩個女兒所請,從此謝絕媒人登門,反正當地那些適婚的青年男子,他也沒一個瞧得上眼的。
這兩位父親能做到如此,是因爲他們同采薇的父親一樣都極推崇李贄的學說,心中不存重男輕女之念,能將兒女一視同仁。除此以外,也是因他們曾遊歷四方,久經世事,或耳聞目睹,或道聽途說,深知這世上女子活着的種種不易。在家中時還好,一旦嫁了人若是攤上個惡婆婆或是不好相與的丈夫,別說終日以淚洗面了,就是早早兒把命斷送了,也沒地兒說理去。
因此爲了女兒的終身幸福,這兩位父親一早打定了主意,若是尋不到個好女婿,女兒不嫁就不嫁,別人愛怎麼說怎麼說,他們在意的是自己女兒的幸福,可不是自己的面子。
因爲有了真心疼愛女兒且藐視世俗陳規的兩位父親支持,采薇這三位好姐妹硬是頂着世俗的眼光,任時光一年又一年的過去,就是不嫁人,繼續享受在家做女兒的自在日子。
這三個姑娘都是極富同情心的善良女子,並不是那等只要自己有舒服日子過,哪管旁人吃糠咽菜的冷漠之人。她們自己的小日子過得越是舒坦,就越是對那些境遇悲慘的女子心懷同情,不時的接濟救助她們一二,後來更是在家中親人的支持下,興辦起了一所安女堂,專門用來安置救助那些無家可歸、無人可依的孤身弱女。
此時這三個川妹子就圍在采薇的病榻前跟她講着她們興辦安女堂所遇到的種種艱難險阻。她們雖未嫁人生子,卻也知道對一個母親來說失去孩子該有多麼痛苦,在這份巨大的痛苦面前,任何的安慰解勸都無濟於事,因爲她們不是她,體會不到她那種揪心剜骨的傷痛,她們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在她身邊,想法子將她的心思從這樁不幸中給拉出來,讓她不再一味的沉浸於傷心之中。
“阿薇你知道嗎?一開始的時候那縣太爺居然不許我們建這麼一處堂子,我們明明是建在自家地頭上的,他也不許。我們去找他太太說情,結果他太太除了哭還是哭,只會抹着眼淚說什麼‘找我也不管用啊,老爺的心如今都在那芳兒身上,當我這個正房太太跟個擺設似的,唉,我真是沒用啊,嗚嗚嗚……’”
向來爽利潑辣的耿愉竟是將那位太太懦弱的語氣學了個十成十。
耿悅接着道:“我們用盡了各種法子,不管是據理力爭還是找人說情統統沒用,後來還是我哥哥給我們出了個主意,直接給那縣太爺塞了一千兩銀子,那狗官纔算鬆了口,沒再把我們建的安女堂給列爲違章私宅,硬要帶着人來強拆。”
鄒晴也道:“雖說遇到種種不順,可最後我們還是建起了這座安女堂,初時原是爲了收留那些被夫家休棄孃家也不收留的婦人,還有那些老無所依的寡婦,不想到後來,收留最多的竟是些女嬰和女童。”
采薇聽着她們你一言我一語,雖然所述的那些事體裡讓人歡欣鼓舞的少,氣憤無奈的多,可是采薇卻從她們的神情和聲調裡感受到了一種別樣的力量。那是一種凌寒獨自開,敢於在這冰天雪地的嚴冬中傲然綻放,想要用己身這一抹暗香來驅散籠罩着女子們的寒冬的執着與堅持,是即使風刀霜劍也逼不退的勃勃生機!
她被三位閨蜜身上的這股力量所感染,更爲她們所說的那些女子的命運而揪心。“爲何反是收留的女嬰和女童居多,難道她們竟全都是孤兒嗎?”
鄒晴嘆了口氣,“開始我們抱回來的是些被人棄在路旁的女嬰,也不知親生父母還在不在。再後來,竟是有好些人家直接就把剛生下來沒幾天的女娃兒往我們這裡送,說是與其被他們丟掉或是溺死,還不如送到我們這兒來,好歹還能給娃兒一口飯吃。”
耿家兩姐妹一人一句地道:“阿薇你是知道的,當年咱們燕秦剛建國的時候,因爲蜀中久經戰亂,十室九空,朝廷便用了好些法子,從湖廣和江西調了好些人到咱們蜀地。那些人比起咱們蜀人來更是重男輕女的厲害,恨不得生出來的個個都是兒子纔好,這些年地裡收成又不好,好些人家見日子艱難,乾脆就把歲數大些的女娃兒賣了,剛出生的女嬰則是直接溺死在馬桶裡,就是那些三四歲大的女童也有好些被凍餓虐打致死的。”
這溺嬰,尤其是溺死女嬰,虐死女童的惡俗,采薇從前就知道,當時雖也氣憤難過,可是此刻,在她剛失去女兒之後再聽到這溺嬰二字,更覺無比憤恨,然而在最初的悲憤過後,涌上心頭更多的是一種無以言表的悲哀。
這溺嬰之過,到底是該怪那些狠心的父母,還是該怪這個國家這幾千年來重男輕女、男尊女卑的文化傳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