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枇杷睡到卯時就覺得臉上有些發癢,漸漸癢的不行,只得爬起來看時,就見她臉上竟起了無數的小紅疹子來。
這一晚正是她和芭蕉兩個在這裡值夜,她一這鬧騰,采薇也就醒了,一見了她臉上的模樣,也是嚇了好大一跳。枇杷這丫頭的臉皮兒極是嬌嫩,一到了春日花開時節或是有時吃了些發物,面上便會起疹子,可也從沒這樣厲害過。忙讓芭蕉去看杜嬤嬤可起來了沒有,若是起來了,就請她來給枇杷瞧上一瞧。
一時杜嬤嬤過來了,見了她臉上的形容,忙先安慰了她幾句,只說雖看起來可怖,等買上幾味藥回來煎湯洗上幾回,不過三五日,也就好了。又問她,“可是你嘴饞又吃了我不讓你吃的那幾樣東西才又起了這麼些疹子?”
枇杷苦着一張臉,連連搖頭,“自嬤嬤告訴過我之後,我哪還敢再吃那些東西啊!”
杜嬤嬤聽了也心下奇怪,這纔剛到了二月,好些花還沒開,也沒得什麼花啊米分啊之類的東西四散亂飄,怎的這枇杷的臉又起了這麼些個疹子呢?
就聽枇杷哭道:“我原還想借着這桃花玉容米分好生美上一回呢,沒成想才用了一次就成了這副模樣。”
一邊的芭蕉聽了不幹了,“那是你的臉皮子太薄,無福受用這等好米分,怎能怪到這桃花米分上頭,我昨兒和你一般也用了這米分,可你瞧我今兒的面色,可有多好,雖只用了一次,我卻覺得比往常白了好些呢!”
哪知杜嬤嬤聽了這話,卻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忙道:“快把那米分拿來我瞧瞧?”
衆人聽了都有些不解,難不成竟是這米分有些不妥不成?
芭蕉忙把那盒桃花米分遞到杜嬤嬤手上,就見她輕沾了少許,抹勻在左手背上,又從頭下拔下根銀簪子來在左手背上來回蹭着,過了一小會就見那銀簪子上有些發黑。
枇杷驚叫道:“難道是這米分裡有毒不成,杜嬤嬤卻搖了搖頭,又讓她們倒一碗清水來,倒了些桃花米分在那水裡,過得片刻,將上面的米分色水液全數倒掉,就見那碗底沉着好些細米分狀的東西,卻是沒能化在水裡。
杜嬤嬤這才說道:“這米分裡怕是摻了些胡米分和丹砂,其實這兩樣東西在那些劣質脂米分裡是常用到的,雖初用時見效極快,能亮白肌膚,但若是用得久了,能把好好的一張臉毀的變黑生斑、又老又糙,最是損容傷臉。先前在宮裡時,有些高位的嬪妃怕新進宮的年輕美人兒們分了君王的寵幸,便常送這種摻了胡米分或丹砂的脂米分給那些新人們用,好壞了她們的顏色。只是送給姑娘的這盒米分裡這兩樣東西摻的也太多了些,只怕不等這一盒米分用完,姑娘的臉就會……”
芭蕉聽了氣憤道:“不是說這什麼春胭記是如今京中排行第一的脂米分鋪子嗎?居然就賣這種東西出來害人!”
采薇搖頭道:“既然這家鋪子在京城如此出名,那他們斷不會以次充好,砸了自己的招牌,只怕咱們這盒米分是被人動了手腳。”
杜嬤嬤點頭道:“我也正這樣想。”
郭嬤嬤卻不能忍了,“也不知是誰這等的黑了心腸,竟弄出這等下作手段來要害我們姑娘,幸好姑娘是從不用這些東西的,不然——”
采薇也笑道:“也幸好枇杷這丫頭的臉皮兒是個嬌嫩的,才用了一次就受不住了,倒試出了它的不好來,不然若再多用些日子,縱我逃過一劫,你兩個的臉面可就保不住了。”
芭蕉也忙跟枇杷道謝,“這回可多虧了你了,回頭再有什麼脂米分胭脂送來,我們都先請你試用試用,等你用着沒差了,我們纔敢放心用着。”
此時屋中之人均是采薇從眉州帶來的,只少了一香橙,卻是在外面守着,因着那押歲錢之事,采薇怕隔牆有耳,每回說些要緊話時,總要差個丫頭在外頭守着方纔敢放心說話。
便聽另一個大丫鬟甘橘道:“脂米分之類縱然咱們可以如此,可若是那起子壞人在飯菜裡下些東西呢?”
采薇卻笑道:“這倒不怕,只要他們還想着我那筆嫁妝,他們就不會先要了我這條小命兒。爹爹曾跟我說過的,我朝律法有定,若是孤女未嫁而亡,則其曾在官府入了檔子的嫁妝便會全數收歸國庫,一應親戚拿不到一個銅板。爹爹當日便曾將一份嫁妝單子在眉州入了官檔,另一份現由外祖母收着,還有一份……”卻不再往下說了。
衆人都知那一份嫁妝單子現在何處,也不點破,都只是一笑。
杜嬤嬤也道:“他們想方設法的把姑娘從太夫人跟前挪開,便是爲了好擺佈姑娘,前兒郭嬤嬤出去採賣祭品時,特意從姑娘的綢緞鋪子處路過,見那裡有好幾個面生的夥計呢,只怕那起人的手已經伸到鋪子裡了。”
甘橘聽了忙道:“那可怎生是好?咱們可有什麼法子嗎?”
采薇搖了搖頭,“咱們如今能有什麼法子,那些田產鋪子雖在我名下,我未嫁之前卻不得打理。所幸一應地契全都收在外祖母手裡,他們便是把手伸進去,最多也不過得些每年所掙的利錢罷了。只要他們不生害人之心,左不過被他們多貪些銀子去罷了,父親早就說了,這些田產鋪子的收益本就是要給了這府裡充做我的花用使費的,因此咱們倒也不用心疼。”
見郭嬤嬤仍是一臉擔心,杜嬤嬤也出言道:“姑娘說得極是,確是有這條律法的,只要那起人還想着貪姑娘嫁妝鋪子裡的銀錢,他們就斷不會害了姑娘的性命,不然到時候可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
郭嬤嬤便唸了句佛,“真是多虧了有這樣一道律法,也不知是哪個聖人立下來的,不知救了多少可憐的女孩兒們呢!”
采薇笑道:“這則律法是先帝光宗朝時戶部宋尚書和刑部顧尚書聯名向先帝提請的。咱們燕秦從洪武朝時起,女子們的日子便再不如先前那般舒服,到了天順皇后女主臨朝時,無視三從四德,極力提高女子地位,不但許女子頂門立戶,還可參加科考入朝爲官,還廢除了七出休妻之說,只有和離、義絕兩種法子可選。可惜幾十年後,到她兒子顯宗皇帝重掌大權後,不但將這些盡數廢除,反倒變本加厲的禁錮女子。”
“不許女子們再讀經史子集等書,只許其看女四書,連詩詞歌賦都不許看。重定七出休妻之律,反不許和離,女子若被休棄則一分嫁妝都不能再拿回去。又廢除了女戶,不許女子招贅,若無子不願過繼則絕戶,最多拿一半家財給女兒做嫁妝,餘者交歸國庫。且女子嫁妝田產商鋪等不動產亦爲男家共有,其嫁妝花用須告與其夫知道。甚至若妻子死後無任何親生子女,孃家亦不得追回,反倒是庶子亦可分得,因說也是其名下之子。”*
甘橘聽到這裡,忍不住道:“這是什麼混帳律法,幸好現在再不是這樣,不然我寧可一輩子不嫁人也不要嫁出去吃苦受罪,白給了別人做嫁衣裳!”
采薇嘆息道:“是以當年這律法行了不過二三十年,便鬧出了不少案子來。有的男子實在太過無恥,靠着妻子的嫁妝過活,反去納妾,正妻生的兒子被小妾害死,反倒以無子爲由將正妻休了,連人家的嫁妝也吞了。咱們女子雖然柔弱,可也有些烈性女子,被逼得急了,一怒之下,索性或是下毒或是放火燒屋,鬧出不少同歸於盡、全家皆死的慘案來。”
“漸漸的,便有不少女子寧願自梳或出家爲尼,甚至寧願以死相抗,亦不願嫁人。更不知多少孤女的嫁妝爲親戚所奪,反被害了性命。直到先帝朝有一日,一個老媼當街攔下了刑部顧尚書的轎子伸冤告狀,說她乃是一林姓官宦人家獨女的乳母,她家小姐父母雙亡後,因和其表哥訂有婚約,便寄養在舅舅家裡,不想其舅家既貪其嫁妝、又嫌她是個不能帶來孃家助力的孤女,竟謀財害命,先將她們一干舊僕趕走,再將那小姐百般搓磨冷待,虐待致死。”
“顧尚書一查之下,果如那老媼所言,便做主替她伸冤,後來還有人將這一段故事寫成了一齣戲文,便是叫做《伸冤記》。那顧大人倒是不多見的一位好官,他後來再細查下去,竟發現各地府衙報上來的案卷中,竟有不少孤女或未嫁被親戚貪財害死,或嫁後被其夫謀財害命,甚至非孤女出嫁後,夫家貪其嫁妝,被虐待致死、害死的也不在少數。此時戶部尚書也正在爲女子們寧死不嫁,導致曠男日益增多而苦惱,因此二位尚書商議過後,便聯名向先帝詳奏此事,懇請重修律法以保障女子的部分權益。”
芭蕉聽到這裡,問了一句,“那先帝爺也是個男的,他怎會同意這兩位尚書的奏請呢?”
采薇笑道:“若依你所言,那這兩位尚書也是男子,又爲何要替我們女子說話呢?這世上總有些見識高遠的男子能體恤我們女子之苦。至於先帝爺,便是他不能體恤,可他的親孃孝德太妃正好也是個孤女,被她親叔父把她的嫁妝拿來給了自己的親生女兒,又頂了她的名嫁給了原定給她的夫婿,反將她送入宮中做了宮女。因這位太妃深知孤女之苦,便力勸先帝準其所奏,重修律法,認定女子之嫁妝全系私產,夫家不得佔用,如何分給子女,由女子決定,若沒留下遺書字據,則只傳給親生子女,若無親生子女而亡,孃家可將嫁妝索回。”
“孤女亦可得其父三分之一產業爲嫁妝,其餘三分之一上交國庫,三分之一爲宗族祭田,絕戶再無宗親之孤女則一半家產上交國庫,一半充爲嫁妝。且官府需將其嫁妝單子記檔,若孤女未嫁而亡,則其家產交歸國庫,若出嫁後無子而亡,亦歸國庫。自這道律法頒下來之後,這幾十年間真不知救了多少女子的性命。”
衆人聽了她這一番解釋,方纔真正放下心來,枇杷卻仍是不解,“那到底是何人在姑娘的桃花米分裡動了手腳呢?又爲着什麼要這樣害姑娘?”
采薇將那盒桃花米分拿在手中,翻來覆去的看着,一面道:“只怕是我得罪了這府裡的什麼人,人家才這樣報復我。若想知道是誰做的,倒也不難。”
她將手中那盒桃花米分遞到郭嬤嬤手上,“又要勞煩嬤嬤出去跑一趟了,先替枇杷買幾味藥來治她的紅疹子,再去春胭記買一盒和這一模一樣的桃花玉容米分回來。嬤嬤千萬記得,回來的路上把這一盒摻了東西的米分扔了,免得扔在咱們這院裡,又惹出些事來。”
郭嬤嬤既有些心疼銀子,又有些不解,“姑娘做什麼又要白花銀子去再買一盒這米分?”
采薇笑得有些狡黠,“山人自有妙用,咱們總不成就這麼被人算計吧,多少也要還以顏色纔是。”
當下郭嬤嬤便去到后角門,給了守門的婆子五百錢,出得府來先去買了杜嬤嬤寫在紙上的幾味藥,又去春胭記買那桃花玉容米分。她將新買的米分小心的放到懷裡,將摻了東西的那盒米分用一塊破布包好丟到街角一處專門存放廢棄之物的木桶裡。
她只顧着抱怨這桃花玉容米分的金貴,竟要三兩銀子一盒,全然沒留意到在她身後,一個人影正從那舊木桶中將她剛剛丟棄的那塊破布包給撿了出來,打開瞧了一眼後,放入懷中,轉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