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蕙一聽她母親這話,立刻雙眼一亮,連聲問道:“是什麼法子,母親快些告訴我吧!”
盧夫人的笑容裡略有一絲惋惜,“你姑父已經給薇丫頭定下了一門親事。”
“啊!親事?難道是——”宜蕙趕緊拿帕子捂住嘴,險些脫口說出她心裡猜想的那個名字。
可就是她不說,盧夫人又哪裡猜不出女兒此時心中所想,搖了搖頭,“不是你想的那樣,聽那位耿先生說,那人家在長安,是你周姑父一位世交好友之子。你周姑父去歲由福建返川之時途經長安,在那位好友家中住了些日子,見一雙小兒女年貌相當,便定下了這門親事,因兩個孩子都還小,也沒寫聘書,只是交換了信物,口頭約爲婚姻。”
“你周姑父病重時已和那家商量好,等薇丫頭一滿十五歲,那家就會依約前來咱們府裡下聘迎娶采薇,因此你周姑父就把薇丫頭的嫁妝單子也給了那家一份,那單子上將薇丫頭的一應妝奩列得清清楚楚,想來有了這麼一重保障,便是有人真想貪了她的嫁妝,也得顧忌她未來的婆家幾分。”
宜蕙心中雖也爲周表妹歡喜,只是一想到她三哥趙宜銘,心裡又有些難過。她和她表兄盧世宇的姻緣早就是兩家默許的,爲了這個她三哥不止一次的羨慕她,有一次還曾感嘆若是也能和他們一般就好了。
她自然明白她三哥這話裡頭的意思,先前薇表妹住在五嬸孃院子裡時,三哥待這位表妹就極好。等到表妹被姑父接走,一別這麼些年,三哥不但沒淡忘了她,反倒越發將她記掛在心上。自從知道薇表妹要再到這府裡來住時,三哥是又悲又喜,既傷痛她失了父親,卻也歡喜又能和她呆在一處。
宜蕙又想起那日她們姐妹三個在後花園,三哥巴巴的也趕過去,時不時的就偷眼去看薇表妹,那眉眼含笑的模樣,心頭就有些酸酸的。不由大着膽子問道:“娘,先前五嬸孃不是說要把薇表妹……”
她記得那時候五嬸孃待薇表妹是極好極好的,每逢大家在一處說笑時,也時常玩笑說要把薇表妹配給她的銘哥兒,這樣就能長長久久的伴在她身邊。
“你們呀!到底還是少不更事,難道你就沒留意到自從你周姑父辭了官之後,你五嬸孃就再也不提這樣的玩笑話了?我從那時候就知道采薇丫頭和銘哥兒只怕是成不了的。”盧夫人沒去斥責女兒問了不該問的東西,反倒打算再給女兒講些人情世故。
“五嬸孃爲什麼又不願意了,只是因爲周姑父辭了官不成,他留給周表妹那麼多嫁妝,便是辭了官又有什麼打緊?”
“自然打緊,不做官就沒有權沒有勢,這人若是沒有權勢相佐,便是再大的富貴只怕也保不住,可若是有了權和勢,多少家業掙不下來?因此上和這權勢一比,你薇表妹的那點子嫁妝算得了什麼。這結親都是結兩姓之好,爲的就是能互相再得一門姻親助力。”
“娘若這麼說,那我也是失了伯爵父親的,舅舅家怎麼不嫌棄我,還有和采薇表妹定婚的那戶人家,怎麼也沒嫌棄她失恃失怙?
“那是因爲這世上並不是所有的人都生就一雙勢利眼,只以是否有利可圖來相看人家,也有那重情重義的好人家,如你舅舅是重親情,和采薇定婚的那家想來是重友情的。”
“那爲什麼有些人就做不到呢?”“譬如五嬸孃?”這後一句宜蕙在心裡默默想道。
“許是因爲人各有別罷!其實你五嬸孃也自有她的思慮。自從你親哥哥兩歲上死了後,我再沒生出過兒子來,你五叔那一房便一直存了過繼個兒子過來將來好襲爵的指望,那便自然要爲銘哥兒再尋些助力,若妻族中有那能幹有爲的朝廷大員,於銘哥兒的前程自然是大有裨益的。”
話到此處,盧夫人猶豫了一下,還是接着道:“聽說你五嬸孃這些日子也在給你三哥謀劃,想要娶禮部左侍郎的孫女兒爲妻,八字都已經悄悄合過了,說是極相合的。”
“啊!三哥也……,他知道這事兒嗎?”
“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便是他心裡再不願,也一樣得依着他父母的意思把人給娶進門。何況這門親事,便連我都覺得是門好親,老太太奏請銘哥兒承襲爵位的上表已經遞上去好些天了,卻一星半點動靜都沒有,若此時能得禮部相助,或許才能多幾分勝算。”
見女兒不說話,只是低着頭一臉黯然,盧夫人拍拍她肩道:“既然他們兩個沒有這個緣份,各自去另尋下一門親事,倒也是件好事,至少薇丫頭這邊,你五嬸孃再不會如先前那般冷待她了,只怕這多少也有那幾十口箱子的緣故。”
盧夫人料事如神,果然第二天,五太太羅氏給老太太請完安後就滿面含笑的親帶了幾個丫鬟到西廂房裡去看采薇。
彼時宜芝正在太夫人那裡服侍,只採薇一個在,急忙迎出來要福身行禮,早被羅氏一把扶起,拉着她的手一道坐了,笑道:“我的兒,實在是這些時日府中經了這麼幾件大事兒,亂糟糟的,我又是初初理家更是忙得昏天暗地,也是你舅母這些日子忙暈了頭,疏忽了你,到今日才略得了些空來看看你。”
五太太話音一落,她身邊的大丫鬟冬雪就知機的送上來一隻錦袋並幾吊錢,羅氏接過放到采薇面前道:“我今兒也不單是來看你,也是順道給你送月錢來的。”
采薇忙道:“府裡事務繁雜,如何敢勞動舅母親來,香橙,還不快爲舅母上茶!”
羅氏指着那錢袋道:“這裡頭是兩個月的月錢,因你來時我們府裡的月錢是早就發過了的,我手上的事又樁樁件件太過繁雜,這一忙就忘了四月的月錢還沒給你,我身邊這些管事媳婦婆子又都是蠢笨的,見我忙得一時忘了,也想不起給我提個醒。還是今日又到了初一發月錢的日子,我纔想起來你這處,所以舅母今日特地給你送來,若是你心裡埋怨我,舅母也不怪你,原是我慢待了你。”
采薇一聽五太太這樣說,忙站起來道:“甥女不敢,這些日子府中是何等情形,甥女都是看在眼中的,二舅舅去世,祖母和二舅母都病了,五舅母要管這麼大一個家,實在是勞心勞力,殊爲不易。何況不過是月錢這麼點子小事,晚發幾天也沒什麼的,我也並不覺得就是受了慢待,舅母這樣說,倒讓甥女惶恐了。”
香橙端了茶來,卻是郭嬤嬤接過親自給五太太上了茶,雖知自家姑娘這樣應答纔是極妥當的,面子上話就得這麼說纔好,方能不得罪人,卻忍不住在心裡替她家姑娘抱屈。她們一行人是四月三日到的這伯府裡,今兒都是五月初一了,纔想起來上個月的月錢銀子,若不是昨兒見了那幾十口大箱子,說不得這月錢今兒還送不過來呢?幸好她們姑娘從家裡來時隨身帶了些銀錢,不然這初來乍到到處都是需要打賞使錢的,可叫她們怎生過呢?
“哎,你這孩子,就是這般客氣,來來,快坐下!”五太太重將她拉到身邊坐下,說道:“你們先前也是在伯府裡住過的,知道這府裡的月例,小姐們是每月二兩銀子的月錢,貼身服侍的大丫頭是每月八百錢,小丫頭是每月四百錢,你這裡的香橙、甘橘便是大丫頭的例,枇杷、芭蕉便按小丫頭來算,奶孃和教引嬤嬤是一兩銀子的月錢。以後每月初一我會命人給你送來四兩銀子並三千二百錢。”
采薇在心裡略一計算,正好多出兩個小丫頭的人頭月錢,就聽五太太又道:“咱們家的分例是,每位小姐各有兩位教養嬤嬤,兩個掌管釵環貼身服侍的大丫頭,再四個跑腿灑掃的小丫頭子,一共八人。你這裡現已有了兩位嬤嬤四個丫頭,還需再添上兩上小丫頭子纔好。也是舅母這些時日太忙,好容易這幾日得了點空子,特意替你挑了兩個小丫頭,你且先看看得不得用?”
五太太說完便喚了那兩個小丫頭進來見過表小姐。便見兩個約摸九、十歲左右的小丫頭子,俱是青衣白裙,一齊走進來給二人行禮問安。
采薇見這兩個丫頭俱都生得伶俐,且有幾分相像,便笑道:“既是舅母挑中的,想來必是好的,甥女先在這裡多謝舅母費心了。”說着起身福了一禮。
“你且先別急着誇讚,這兩個丫頭是姐妹倆,一個叫紐兒,一個叫扣兒,剛被她爹孃送進府來當差,還沒改名呢,你若是不喜歡這兩個名兒,便再重給她們起個名兒。”
采薇略想了一想,“這兩個名字倒是極順口的,不必改了。”
兩個小丫頭又謝過她,方起身立到一邊。
采薇因想起一事,便向五太太道:“多謝舅母疼惜甥女,如今甥女還有一事,懇請舅母應允?”
五太太略一遲疑,“不知姑娘所請何事?”
“昨兒送我來京的鄒叔叔託人捎口信給我說他和耿叔叔打算明日一早辭別此處,離開京城。甥女蒙二位叔叔大恩,不遠千里送我來京,因此甥女想明日帶着兩位嬤嬤跟隨四舅舅一道將二位叔叔送出城門,也算略盡到了我的心意。”
“這——,不知老太太可還準了?”其實羅氏這是多此一問,她分明早就知道老太太是準了的,還說了句“是該去送送。”的話
果然就聽采薇答道:“外祖母已準了甥女所請,讓我來跟舅母說一聲,還要煩請舅母明日爲我派一輛馬車。”
“既是老太太都準了,明日我定會給你安排的妥妥當當的!”五太太又和采薇略說了幾句閒話便推說還有些事,便領着丫鬟媳婦們去了。
采薇先拿了一吊錢給了紐兒、扣兒姐妹倆,“這是你們姐兒倆這個月的月錢,因你們新來,這個月便每人再多發一百錢,到了我這裡,凡事只要守着府裡的規矩,和你這幾位姐姐們和睦相處,不要淘氣生事,我自然記着你們的好。”
說完便讓香橙領着她們去安排住處,等打發這姐妹倆出去了,采薇一面給衆人分發月錢,一面笑嘆道:“人常說‘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這下子咱們可要嚐嚐這由奢入儉的艱難滋味了!想來這回是再也沒人如當年那樣變着法兒的補貼咱們了。”
甘橘等幾個丫頭都道:“瞧姑娘說的這是什麼話,我們幾個沒被老爺收留在周府時,什麼苦沒吃過,只差餓死在路邊被野狗吃了,如今不過少了幾百錢罷了,誰還在乎這個?只要能跟着姑娘大家始終在一處就好。”
郭嬤嬤也嘆道:“我們倒還罷了,平日裡花用都是極少的,倒是姑娘你在家裡的時候,可是每個月十兩銀子的月錢,就這都還不夠你花用呢!到了這府裡一下子只有二兩,這哪裡夠你用的?”
“怎麼不夠我用,先前我跟在父親身邊時常能扮作個小公子出去走走,在街上逛的多了,自然看見這個也想買,那個也想要,可如今到了這裡,自然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哪裡還有讓我花錢的地方,脂米分、衣裳之類府裡都是有份例的,也不用我花錢,這二兩銀子只用來打賞下人們儘夠用了,嬤嬤很不必爲我擔心呢?”
杜嬤嬤也開言道:“姑娘,今時不同往日,咱們現今是在別人府上住着,我們幾個雖是靠得住的,可如今又來了兩個這府裡的丫頭,咱們平日說話可得多加上些小心纔好,如姑娘先前能經常出門這種事還是少提爲妙。”
衆人細想了一回,都覺得杜嬤嬤說的有理,紛紛點頭答應了,各自去忙。采薇見杜嬤嬤還站在那裡,眼看着她,便笑問道:“嬤嬤可是還有話同我說?”
杜嬤嬤嘆一口氣,走到她身邊,在她耳邊小聲道:“方纔那句‘由儉入奢易’倒也罷了,也算是俗語了,知道的人也算不少。只是姑娘日後可得千萬小心,萬不可一時順口就把那些經史子集裡的話,還有那些詩詞名句給脫口說了出來,現如今除了《女四書》、《女孝經》、《烈女傳》、《閨範》、《賢媛集》這一類書外,旁的那些書都是隻有男子才能研讀的,若是給人知道老爺竟教你學了女子不該學的典籍,無論於你還是於周老爺的名聲都是極爲不利的。”
采薇如何不知此事關係之利害,肅容道:“嬤嬤放心,此事父親生前也是再三叮囑過我的,我定會謹言慎行,絕不泄露出一絲半點來。”
早在她父親教她這些經史子集時就已經跟她申明過其中的利害了,然後問她還要不要再學這些只有男子才能看的典籍,她想也不想就答:“要學!”便是有朝一日當真被人發現抓了她去坐牢砍頭她也要學。她只是不懂,爲什麼這些書只有男子可以學,而她們女子卻只能去看那幾本言語乏味,翻來覆去只是講什麼“貞順節義”、“寬容去妒”、“三從四德”的書本。
她問父親,父親雖然詳細的跟她講了爲何當年顯宗皇帝會下這麼一道旨意嚴禁女子閱讀經史子集之類典章,只許去學女學所定的那些書目,甚至連詩詞歌賦都不許誦讀,可她卻仍是不明白爲何這麼一條禁令在顯宗皇帝逝後竟還一直留了下來?倒是先前幾位皇帝的幾道旨令早被其後世子孫不當一回事兒了。
她再問父親時,父親卻不告訴她,只讓她自己去想,唯一讓她略覺安慰的是,父親說雖有這禁令在,可這世上仍是有一些女子甘冒風險去偷學男子所讀之書,她並不是唯一一個能讀到這些書的女子。
至少她身邊的杜嬤嬤就也是一位飽讀詩書的女子,杜嬤嬤先前在宮裡做宮女時,曾在藏書閣執役,她原是識得字的,好奇之下翻看了一兩頁便再也忍不住,此後便大着膽子利用當值之便每日偷看閣裡的藏書,直到後來被調到順安宮當值纔沒法再偷看下去。
一想到杜嬤嬤就這麼一忍忍了幾十年從不敢在言語上露出分毫不妥來,采薇心裡就覺得一陣難過,難道她也要如杜嬤嬤這樣偷偷的讀了那些書,知曉了那些美麗的詞句卻只能把它們藏在心裡而不敢宣之於口,就這麼硬生生的一直憋到死嗎?
爲什麼那西蘭國的女子便可以上女校,和男子學一樣的東西,甚至還有天文地理算學,而她們燕秦朝的女子卻只能去讀《女四書》、《烈女傳》?
她突然抱住杜嬤嬤道:“嬤嬤,雖然我不知道這一天什麼時候才能來,但我相信總有一天,咱們再不必這樣藏着掖着不敢說出我們所看所學,甚至我們也不必再那樣偷着去看、去學,我相信總有這麼一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