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元慶心中只有苦笑,他來啓民可汗部,最不願意看到的就是阿思朵,如果這是他此行唯一的收穫,他寧可空手而歸,剛剛經歷了離別之痛的楊元慶,實在不願再踏進同一條河流之中。
阿思朵飛馳而至,大半年沒見,她似乎又長高長胖了一點,頭上扎着一條條烏黑的小辮,笑容綻放,足以融化寒冷的嚴冬。
“元慶,你終於來了!”
她毫不掩飾內心的激動,單純的心思裡除了心中的勇士,再也容不下其他。
楊元慶在駱駝上向她躬身行一禮,微笑道:“尊貴的草原天鵝,感謝你還記得我這個遙遠國度軍官,我很願意再品嚐到你親自釀製的馬奶酒,回味它的甘甜。”
“我有,我釀製了很多,專門爲你釀製,我會把你醉倒在我的帳篷裡。“
烏圖拍拍楊元慶的肩膀笑道:“我們天天聞到阿思朵釀製的美酒,卻從沒有機會品嚐,她爲你釀的酒多得可以開設酒坊,今天我們終於可以沾你的光,好好痛飲阿思朵的美酒。”
周圍的突厥軍官們都大笑起來,阿思朵羞紅了臉,眼中卻因喜悅而變得異常明亮,她對衆突厥軍官嬌嗔道:“我不會給你們喝,給你們喝了,就醉不倒他。”
衆突厥軍官笑聲更加響亮,阿思朵又羞又急,含羞帶怨地瞥了楊元慶一樣,調轉馬頭馳馬而去。
楊元慶無奈地搖搖頭,他的禮貌和客氣卻被這位心思單純的草原少女視作了求愛,讓他的頭一陣陣脹痛。
這時,低沉的號角聲在雪地曠野裡響起,一隊浩浩蕩蕩的騎兵出現在遠處,金狼頭大旗在風中飛揚,這是啓民可汗染干到了。
“可汗來了!”
突厥軍官們紛紛停住戰馬分列兩邊,此時楊元慶已換了戰馬,他催馬上前,只見身着一襲金色長袍的染干飛馳而至,他老遠便大笑,“尊貴的草原客人,我又見到你了!”
楊元慶翻身下馬,上前躬身施一禮,“草原上的王鷹,我封大隋聖人可汗的命令,代表他向你表示誠摯的敬意和問候”
說着,他從一名士兵手中接過一隻金盤,將它遞給染干,“這是大隋皇帝賜給你的禮物,願你像珍愛自己眼睛一樣愛護它。”
染干跪倒在地,恭敬地接過金盤,“我會比生命還要愛護它!”
他站起身將金盤高高舉起,陽光照耀在金盤上,發出奪目的光澤,上萬突厥士兵一片歡呼,染干將金盤交給隨從,他挽住楊元慶的手笑道:“今天我在王帳設家宴款待你,你不僅大隋的使者,也是我染干最好的朋友。”
........
突厥可汗的家宴雖然沒有盛大酒宴的排場和禮遇,但它卻有一層更深的含意,它意味着客人還是可汗的私人朋友。
染干的私人大帳內佈置奢華,鋪着厚厚的地毯,隨處可見來自隋朝的絲綢和瓷器,但各種餐具卻是從西方運來的金銀器皿,金光閃耀,使大帳內變得金碧輝煌。
染干的一大家人濟濟一堂,桌上擺滿了各種美酒、果品和烤肉,菜餚豐富,四周圍坐着他的四個兒子和幾個女兒,還有他的五六名妻子,但楊元慶卻驚訝地發現有兩個重要人物沒有到來,一個是突厥可敦義成公主,她是突厥的皇后,居然缺席了染干的家宴,還有一個便是阿思朵,她也沒有來。
在家宴之前,楊元慶先休息了一個時辰,這一個時辰突厥內部發生了什麼事?
他還發現女婿烏圖也變得沉默了,完全沒有了剛見自己時的意氣風發,這就使楊元慶敏銳地察覺到,染干熱情的笑臉和盛情招待背後,似乎還隱藏着一種不太協調的冷漠。
正是爲了掩飾這種冷漠的存在,染干纔會用規格更高的家宴來款待自己。
染干的家人一一走上來向楊元慶敬酒,說着熱情讚美的語言,帶着誠摯的笑容,染干則笑吟吟地坐在一旁,不時低聲和旁邊另一名妻子說話。
“楊將軍的箭術征服了我們突厥勇士的雙手,希望楊元慶帶來的友誼也同樣征服我們的心。”染干長子咄吉敬了楊元慶一大碗酒,將碗中酒一飲而盡
各種讚美的語言使楊元慶想到了突厥人的一句話諺語:‘空勺子放在嘴裡沒味道,空話聽到耳朵裡沒味道。’
確實是這樣,這些熱情讚美的語言裡沒有任何實質的內容,它們就像空氣在耳邊一飄而過,連一向不喜歡自己的染干長子咄吉,居然也說出了動聽的話語,這讓楊元慶開始懷疑染干的誠意,但他卻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
這時輪到了烏圖,他端着酒碗凝視着楊元慶的眼睛笑道:“楊將軍越過冰海雪原來到突厥牙帳,我希望楊將軍帶來的是友誼和財富,而不是戰爭和苦惱。”
“烏圖!”
染干臉一沉,呵斥他道:“哪有這樣對貴客說話的,酒喝多了就到一邊去。”
妻子阿努麗連忙將烏圖拉過去,烏圖不好意思地笑道:“看來我真是喝多了,頭暈暈的。”
他碗中酒一飲而盡,不再說一句話,
烏圖的怪異表現和他的敬酒語,使楊元慶忽然明白了烏圖想對自己表達的意思,那就是千萬不要提薛延陀之事。
看來染干已經猜透了自己前來的目的,爲了薛延陀之事,而突厥根本不想和自己共同對付薛延陀,或者說他們壓根就不想和薛延陀開戰。
這一刻,楊元慶完全明白了,或許突厥內部的意見並不統一,有的想對付薛延陀,有的不想和薛延陀開戰,所以染干纔不肯用國禮招待自己,他怕大帳中主戰的酋長提出結盟對付薛延陀。
他不準阿思朵參加家宴,也是怕她和自己的接近,泄露了突厥的秘密。
想通這一點,楊元慶也不再提薛延陀之事,他將碗中酒一飲而盡,對染干笑道:“可汗可能還不知道,我已出任豐州交市監使,主管對大隋和突厥及鐵勒的貿易,我之所以選擇這個時候來突厥,就是爲了事先和突厥商量春季馬市的安排。”
染干眯着眼睛笑了起來,薛延陀之事他會裝着什麼都聽不懂,但貿易之事他卻愛聽。
“這是好事情啊!楊將軍,很期待貿易能給突厥來財富。”
見楊元慶不提薛延陀之事,染干也鬆了一口氣,舉起酒碗就笑:“今天冬天格外寒冷,大雪封路,族人都呆在家中,前兩天族人酋長們聚會,大家談論,什麼東西少了,什麼東西多了,大家都一致說,牛羊太多了,皮子堆滿倉庫,隋朝的東西少了,絲綢、瓷器,大家都很盼望,就等着開春後,大家去馬市換貨,楊將軍,你這次來,有沒有帶什麼好東西來?”
“我這次來,帶了三千匹錦緞,可汗,不知哪家大酋長誰有興趣?”
“錦緞給我!”
長子咄吉霍地站起身道:“三千匹錦緞我全部要了,我用上好的羔羊皮跟你換。”
“咄吉,你太貪心了,我們幾個兄弟都在,你怎麼能一個人全部拿走?
隋朝的錦緞現在是突厥的搶手貨,錦緞不像瓷器是耐用品,它是一種消耗品,隨着東方突厥人的生活漸漸平穩,他們對生活的品質也開始重視起來,每個突厥女人渴望有一匹隋朝的錦緞做衣服,她們在丈夫耳邊抱怨,弄一匹錦緞幾乎成爲每一個突厥勇士的任務,而安撫手下的情緒也同樣成爲突厥酋長們頭疼的事情。
當楊元慶突然宣佈他帶有三千匹錦緞時,立刻引發染干幾個兒子的爭奪,他的幾個兒子都各自有自己的部落,剛纔表示不滿的是三子咄苾,他和兄長的關係不太好,兩人怒目而視。
“好了!被爭了。”
染干擺擺手,打斷了幾個兒子的爭奪,“楊將軍帶來的錦緞我會一併收購,倒時我會分給大家。”
染干又笑着問楊元慶道:“還帶了什麼好東西嗎?”
“還有一樣東西,是我送給可汗和突厥酋長們的禮物。”
楊元慶將隨身一個紙包打開,衆人紛紛探頭望來,“是茶葉!”染干一下子認出來了。
他在義成公主那裡見過,義成公主每天都會煮一點點,細細品味,染干也喝過兩次,嘗不出什麼滋味,他見楊元慶居然拿出茶葉,心中不由有些失望。
楊元慶心裡明白,對衆人笑道:“這茶葉其實應該是草原人的寶貝纔對,只是大家還不知道它的巨大作用。”
“這玩意兒會有什麼作用?”
一旁咄吉叉着手問道,他對茶葉沒有什麼興趣,遠遠比不上對錦緞的興趣,此時茶葉還遠沒有普及,不說草原,連隋朝北方,也只有大戶人家喝茶,但南方卻已經普及,所以當楊元慶拿出茶葉做禮物,衆人都感到困惑。
“它的作用是解膩去燥!”
楊元慶就像一個後世的推銷員,耐心地給大家講解,“大家天天吃牛羊肉,喝奶酒,難道會不膩嗎?不說草原人,我們隋軍將士也是一樣,吃牛羊肉膩煩,開始大家都不知茶有解膩的作用,後來逐漸知道,大家都離不開茶葉,每年朝廷都會給軍隊送不少茶葉來。”
楊元慶見大家將信將疑,便將手中的一斤茶葉倒入奶罐中,又抓一把鹽放進去,放在火上煮,片刻,羊奶開始沸騰,整個大帳內瀰漫着濃烈的奶茶味。
又煮了片刻,他用長柄勺給每人舀了一碗,給自己也舀了一碗,笑道:“大家可以試一試,我每人送給大家幾斤,覺得不錯再告訴我。”
染干畢竟是突厥可汗,見識較多,他聞了一下奶茶便問道:“我聽說契丹那邊也有喝茶,難道就是爲解肉食之膩?”
楊元慶笑着點點頭,“就是這個緣故,契丹人已經發現茶葉對他們的重要,所以已開始有商人販運茶葉過去,我這次帶了五百斤茶葉來,就是送給可汗和各大酋長的禮物,我希望大家能領我的人情。”
他端起奶茶,慢慢地喝着,很快便將一碗奶茶喝盡,衆人半信半疑,也慢慢地喝了,從出生到死,長期吃牛羊肉那種生理上的燥膩困擾着他們一生,如果茶葉能解膩,這倒是件大好事。
楊元慶也知道,不可能立竿見影,這要喝上好幾天纔會有效果,要讓突厥人形成喝茶的習慣,必須走上層路線,一個有影響力的人發現了它的作用,就會影響周圍一大批人,繼而影響更多的人,這就像多米諾骨牌一樣,只要第一塊倒下,最後全部都會倒掉,而第一塊最關鍵的骨牌,就是突厥人的可汗。
他那裡有幾千擔茶葉,就是爲了打開草原這個巨大的市場,隋朝的禁令很多,光靠瓷器和絲綢,還是賺不了多少錢,必須要靠新商品,茶葉這種消耗品,無疑就是最好的商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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