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宴設在公主府後花園的碧涵亭內,這實際是內湖的一座湖心亭,修建在水面上,爲檀香木築成,四面罩輕紗以防蚊蟲,亭內寬數丈,人坐亭中,檀香木本身防蚊,楊麗華命捲起紗罩,衆人身處亭中,只覺微風拂面,清涼宜人。
酒菜都已經上了,量很少,每人面前兩三盤,金壺玉盞翡翠盤,菜餚都是精美絕倫,賞心悅目,令人不捨下箸。
亭子呈圓形,衆人圍坐一圈,座位安排也煞費主人苦心,孩子不能上主桌,幾名孩子則單獨坐一排小桌,靠在主桌之後。
男客和女客分坐兩邊,因座位是圓形,最終還是男客和女賓相鄰,男客只有三人,楊昭坐中間,靠女賓一邊是宇文士及,而女賓靠男客一邊是南陽公主,也就是他們夫妻坐在一起。
楊元慶坐在靠孩子一邊,他的旁邊卻坐着楊麗華的外孫女李靜訓,李靜訓的年紀正好處於大人和孩子之間,按輩分,她應該和孩子們坐在一起,但楊麗華卻把她安排上了主桌,就坐在楊元慶身旁。
李靜訓長得像她父親,身材很高,她穿一件藍色條紋裙,白皙的脖頸上戴着一條精美華麗的嵌寶石金項鍊,這是她最心愛之物,雖然年少,但已亭亭玉立,只是很瘦弱,像根細細的嫩竹。
她之所以上坐,且坐在楊元慶身旁,這是楊麗華用心良苦,她希望楊元慶能等一等,等她外孫女長到十三歲時,娶她爲妻。
“楊將軍,我敬你一杯酒,敬你爲國禦敵,戍守邊疆。”
李靜訓端起一杯酒,敬向楊元慶,眉眼間還有點不好意思,低下頭,臉微微紅了。
“多謝姑娘!”
楊元慶端起酒杯,笑着和她杯子碰了一下,他發現李靜訓體質很像她母親,都很瘦弱,用民間的話來說,不是旺子之相,楊麗華只生了一個女兒,還可以理解爲受皇帝丈夫冷落,但宇文娥英也只生了一個女兒,那就是體質的問題。
宇文娥英體質很弱,而她女兒李靜訓體質更弱,不是長壽之相,楊元慶心中不由對她有些憐憫,但李靜訓喝了一杯酒,臉更紅了,就好像喝這一杯酒意味着什麼大事,令楊元慶也有點尷尬起來。
李靜訓今年算虛歲也才八歲,足足小了楊元慶十歲,以至於她和楊元慶坐在一起時,楊元慶壓根就沒有意識到這個座位安排的深意,只有幾個女人以特有的敏感意識到了。
太子妃韋氏坐在今天女壽星宇文娥英身旁,她趁楊麗華安排上菜的空隙,低聲問宇文娥英道:“皇姑的意思是想把靜訓許給楊元慶嗎?”
宇文娥英也不理解母親怎麼會想到把女兒安排坐在楊元慶身旁,她明白母親的意思,可是女兒還太小了,至少還要五六年纔可能考慮婚嫁,現在還是孩子,更重要是,她覺得母親有點一廂情願了,人家願意等靜訓嗎?
她知道母親很喜歡這個楊元慶,甚至還埋怨自己嫁得太早,讓她有點哭笑不得,難道喜歡就是要把自己的女兒,或者外孫女嫁給他嗎?
宇文娥英搖了搖頭,“這不太現實,靜訓尚幼,歲數上不配。”
太子妃韋氏心思細膩,憑她女人特有的直覺,她覺得裴氏三女中的一女似乎和楊元慶有緣,而絕不是李靜訓,她也在細心觀察,究竟有緣分的是哪一個?
裴氏三女坐在靠近孩子的一側,裴幽的身後就是太子楊昭的小兒子楊侑,楊侑只有五歲,性格頑皮,他很喜歡裴幽,他的喜歡錶現出來就是捉弄人,一會兒偷偷給她的蒲桃酒中加一點醋,一會兒趁她不注意,拔掉她頭髮上的釵子,弄得裴幽很是苦惱,心中厭煩之極,卻又發作不出來,無可奈何。
這時,裴喜兒輕輕碰了她胳膊一下,目視楊元慶那邊,裴幽也注意到了,李靜訓端了酒杯,正在向楊元慶敬酒。
裴幽被楊侑捉弄得心煩意亂,根本沒有注意到李靜訓在座位安排上的微妙,但她畢竟也是聰明的女人,在裴喜兒的提醒之下,她也看出來了,裴幽心中極不舒服,她見李靜訓低眉順眼向楊元慶敬酒,心中暗暗哼了一聲,‘一個乳臭未乾的黃毛丫頭,就懂得取悅男人了嗎?’
她又暗恨楊元慶趨炎附勢,還沒有長成的小娘,就因爲是樂平公主的外孫女,他就和她眉來眼去,男人還真是令人噁心。
裴敏秋坐在裴喜兒另一邊,她也看見了李靜訓向楊元慶敬酒,但她的心態卻和裴家另外兩女不同,她笑吟吟地望着楊元慶,眼角眉梢裡帶着一絲戲謔,她感覺得出楊元慶的尷尬,這着實很有趣,楊元慶肯不肯做樂平公主的外孫女婿呢?
正好此時楊元慶悄悄向她看來,眼睛裡充滿了無奈,他那種無辜的表情使裴敏秋忍不住捂嘴‘嗤!’地笑出聲來。
裴敏秋的笑聲使所有人的目光都向她望來,裴幽覺得這樣很無禮,她瞪了裴敏秋一眼,對衆人歉然道:“家妹童心未泯,無禮之舉,還望大家見諒!”
楊麗華也很喜歡裴敏秋,喜歡她的自然淳樸,毫無矯揉造作,她請裴家三女來,很大程度上就是她喜歡裴敏秋。
“敏秋,你經常出門嗎?”
楊麗華喜歡裴敏秋的另一個原因,就是她很健康,臉色紅潤,開朗活波,精神也很足,和自己病病懨懨的外孫女完全不同,楊麗華一直對李靜訓的病弱很揪心,她就希望能從裴敏秋那裡找到一點健康的秘方,她是怎麼飲食,怎麼運動,讓自己外孫女效仿她,也變得健康起來。
裴敏秋冰雪聰明,她立刻明白了公主的意思,是想知道怎麼才能讓李靜訓健康起來,她便嫣然一笑道:“其實我覺得應該多出去走走,去親近山水自然,身心會健康,性格也會變得開朗,我以前住在聞喜縣鄉下,經常和同族姐妹出去遊玩,大人也不禁止,如果有可能,這兩天我倒想出去郊遊。”
楊元慶笑了起來,“明天我要跟一些世家子弟出獵,聽說也有大家閨秀一同出行,裴姑娘如果願意,我邀請裴姑娘一同出遊。”
裴喜兒悄悄掐了裴敏秋一下,意思是讓她不能輕易答應,裴幽心中卻生出一絲嫉妒,楊元慶的當衆邀請卻輪不到自己,不等裴敏秋開口,她便搶先道:“楊將軍的好意心領了,只是我妹妹不善騎馬,跟隨出獵,恐怕會成爲拖累,她就不去了。”
“不善騎馬倒沒關係,我的馬非常靈敏,很好駕馭,我可以把馬給裴姑娘騎,關鍵是裴姑娘自己想不想去。”
楊元慶目光熱情地邀請裴敏秋,裴幽心中更不舒服,她剛要再拒絕,裴敏秋卻抿嘴一笑道:“如果楊將軍不嫌我是累贅,敏秋願意和將軍一同出獵。”
“好一個爽快的姑娘!”
楊麗華鼓掌贊笑起來,她指了指外孫女李靜訓,“裴姑娘,願不願意帶靜訓一同出遊?”
裴敏秋笑着問楊元慶,“我們兩個不擅騎馬的女子同去,楊將軍會不會嫌棄?”
楊元慶苦笑一聲,“這好像由不得我了!”
房間裡頓時一片笑聲,裴幽心中暗暗懊悔,其實她也想去,只是她剛纔的話說得太滿,這個彎轉不過來了。
.......
家宴完畢,楊麗華又安排了幾艘畫舫讓衆人泛舟遊玩,她府上的內湖佔地三十餘畝,波光粼粼,涼風習習,裴家三女跟楊麗華坐一船,而在楊昭的請求下,楊麗華特地安排一艘小舫,讓楊昭和楊元慶同坐。
小舫內,楊昭凝視着湖面水光,他低低嘆息一聲,“元慶,我有一種預感,天下可能會大亂。”
“殿下何出此言?”
楊昭搖搖頭,“我不知道,只是一種預感,我感覺父皇做事方法太粗糙、心急、暴虐,前兩天他對我說,南方纔是漢人正統,要想扭轉北強南弱的局面,光靠一條大運河還是不夠,最好把北方的雜胡全部殺光,把關隴貴族控制的軍隊全部趕去送命,然後再把南方人口大量北遷,才能徹底扭轉胡強漢弱之勢,大隋才能變成漢人的王朝。”
楊元慶心中一驚,連忙問:“聖上會怎麼做?”
“他說得很含糊,說是最好發動一場戰爭,比如高句麗之類,稍微弱小一點,然後把這些關隴貴族控制的府兵趕去送死,再把山東雜胡也一併趕去,讓他們統統死在高句麗,然後再遷移江南之民到北方。”
說到這裡,楊昭嘆了口氣,“我但願他只是隨便說說,如果父皇真這樣做了,北方局勢必然會失控,那些六鎮子孫焉肯束手就擒,那些關隴貴族又豈肯喪失老本,還有南方漢人未必領情,陳樑後裔也會蠢蠢欲動,北方士族也不會支持父皇,四面楚歌,大隋社稷將會毀在父皇手中。”
楊元慶默然,事實上局勢就是這樣發展的,楊廣做事只求霸道,不考慮天下民衆承受能力,恨不得一夜之間統統改變,從他修新都、挖運河便可看出,別人數年甚至數十年才完成的浩大工程,他一年便完成了,背後人民死活他從不放在心上,他骨子裡就是想把北方胡漢人都折騰死。
兩晉南北朝的胡漢同化一直延續數百年,直到北宋才漸漸完成,可楊廣卻想在十年內完成大業,他眼看辦不到,便不惜採用極端手段,發動高句麗戰爭,借戰爭之手來摧毀鮮卑及北胡勢力,以至於天下大亂,隋失其鹿。
楊元慶感嘆萬分,歷史的車輪正緩緩向最危險的方向駛去,他卻無力挽車,太子也看出這個趨勢,他也無能爲力,恐怕除了楊廣自己,天下再沒有人能攔住大隋王朝的車輪。
楊昭沉思良久,緩緩道:“元慶,如果你願意輔佐我的兒子,保他們一世平安,我可以遺命給他們,你就是我的兄弟,命他們視你爲皇叔。”
楊元慶心中感到震驚,連忙道:“殿下,何出此言?”
楊昭悽然一笑,“我隱瞞住了父皇,事實上我這些天已暈倒過兩次,我能感覺到自己身體的變化,我命已不長,之所以留在洛陽不肯回去,我就是不想孤零零死去,我要死在父母身邊,元慶,我若去世,我就把兒子託付給你了,你就是他們的叔父!”
說完,楊昭跪倒在楊元慶面前,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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