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持節巡察其實就是欽差大臣,只是說法不同,代表皇帝來監察一方,本身又是御史大夫,權勢比天還重,因此當楊元慶從涿郡出發時,冀、兗、青三州各郡縣官員都慌了神。
官場上的事情從來就沒有白和黑,更多是灰色,沒有誰真的乾乾淨淨,一塵不染,就算有些官員本人不貪不撈,但他們的家人親戚卻未必肯甘於貧困,多少都有點問題。
所以,當以心狠手辣方式扳倒江都太守張雲易的御史楊元慶,奉旨監察的消息傳出時,各郡縣官員都非常緊張,只是緊張程度不同,灰偏白一點的,主要考慮接待問題,灰偏黑一點的,則儼如大禍臨頭,有的連夜修改帳本,有的商量行賄,有的合計送美,更有甚者,則開始收拾東西,準備棄官而逃。
楊元慶所巡察的冀、兗、青三州並不是行政區劃,而是一種監察區劃,每一州都設有專門的監察刺史,制度是很健全,可問題是,當維持這種監察制度的其他環節開始斷裂時,這種監察刺史也就漸漸的形同虛設。
六月初,楊元慶來到了他監察的第一站,齊郡。
齊郡祝阿縣,這裡是離黃河最近的一個縣,縣城離黃河三十餘里,這天傍晚,三百名士兵和百餘名親隨護衛着楊元慶和十二名監察御史在官道上緩緩而行,六月是夏糧即將成熟的季節,在每一個人的印象中,麥田裡此時應該是麥浪起伏,一望無際的黃澄澄麥穗。
可眼下,他們所看到的景象卻是一片荒蕪,儘管齊魯地區的旱災在春天時已經緩解了很多,但他們看見的,依然是大片光禿禿的麥田,偶然可以看見一個帶着破爛草帽的稻草人,孤零零地站在麥田中,一羣烏鴉‘嘎嘎!’地從田野上空飛過,一幅荒涼破敗的情形,他們渡過黃河,一路走了十里,卻看不見一個種田的農民,也看不見一個行人。
對此情形,衆人都有點麻木了,他們沿着運河一路南下,幾乎每個郡裡都是一樣的荒涼破敗,黃河以北是水災,黃河以南是旱災,加上戰爭爆發,人民困苦已經到了極點。
“楊使君,我覺得我們來監察真的沒有意義!”一名最年輕的監察御史長長嘆息一聲。
“爲什麼沒有意義?”
楊元慶微微一笑問道,他們一路南下,楊元慶和十二名御史的關係已經相處得極好,大家都可以暢所欲言。
“這明擺着的,天災人禍,到處都是一片破敗,現在的當務之急應該是開倉放糧,賑濟災民,讓這些可憐的人能夠活下去,而不是我們去查官員貪腐。”
旁邊一名老御史笑道:“小王御史,這就是你不懂了,越是災年,越要監察官員,打個比方,朝廷下令賑災十鬥米,可縣令只拿出一斗,然後編個報告上去,說已經賑災十鬥,可實際上九鬥米被他私吞進了自己口袋,反正是賑災,災民四處流走,也沒個準確記錄,誰會知縣令賑災了多少?這個時候就需要監察御史來監視賑災,其實在去年就該派人下來監察了,聖上這個時候纔派我們下來,說老實話,已經有點晚了,根本無法覈查。”
“張御史,賑災不是應該有領糧記錄嗎?怎麼會無法覈查?”楊元慶奇怪地問道。
老御史苦笑一聲道:“楊使君,那個領糧記錄沒有任何意義,橫豎就是幾千幾萬個手指印而已,一般官府的做法都是領糧時只按手指印,至於領了多少糧,是由官府事後再慢慢填寫,算算虧空短缺,最後把帳補齊,良心好一點的官員替前任補虧,良心壞一點的官員則是自己撈足,早在北周時就是這樣乾的,大家心裡都有數。”
“照你這樣說,現在各個官府都在忙着集中補帳羅!”
“正是如此,所以卑職說,現在監察有點晚了。”
楊元慶笑了笑,“也沒關係,監察總比不監察好!”
其實楊元慶也不是很看重這次監察,楊廣的意思無非是想減少官員害民,緩和官民矛盾,但這實際上是典型的自欺欺人,骨子裡的問題不解決,再怎麼查官員也沒有用,就像這位老御史所言,上有旨意,下有對策,楊元慶只想瞭解一下各地災民造反的情況。
這時,親衛首領張勝奔來稟報道:“將軍,這裡離縣城還有二十幾裡,前面有個村莊,我們去那裡休息過夜吧!”
楊元慶見不遠處有一座頗大的村子,好像還有一點人煙,便點點頭,“可以,大家去村莊裡駐營,找點水。”
衆人調轉馬頭,直接奔上田野,向村莊裡奔去,這是一座二百餘戶人家的大村莊,看起來還算乾淨,空氣中沒有那種腐爛的惡臭,也沒有看見人和牲畜的屍骸,不過大部分人家都空空蕩蕩。
士兵們找到一口水井,又找了十幾間乾淨的房宅,紛紛坐下休息,喝水啃乾糧。
這時,幾名親兵將一名老者帶到楊元慶面前,“使君,這位老者便是本地裡長。”
老者跪倒磕頭,“小民金貴給大將軍見禮!”
楊元慶點點頭問道:“村裡還剩下多少戶人家?”
“還有五十多戶吧!”
“還有這麼多?”
楊元慶有些驚訝問道:“周圍都是荒田,你們靠什麼生活?”
“不瞞大將軍,我們其實也種了一點麥子,前幾天已經割掉了,不能等成熟,等成熟再割就沒有我們的份了。”
楊元慶沉吟一下,又問道:“難道你們這裡沒有遭遇盜匪侵襲嗎?我們一路看來,難民大都逃到城裡去了,你們這裡怎麼還會有人?”
老者苦笑一聲道:“我們這裡叫孟莊,現在齊郡的盜賊頭子孟讓便是我們村裡人,他在郡裡當官,不知怎麼回事就跟着造反了,反正盜賊看在他的面上,都對我們稍稍寬容,也來搶過幾次,但都沒有殺人,大家也就不逃了。”
楊元慶笑了笑問:“我看那王薄寫的歌謠,說什麼‘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倒是挺吸引人的,怎麼還到處搶?”
老者無奈地搖搖頭,“大將軍,那王薄和孟讓在長白山已經聚集了幾萬人,山上哪裡那麼多獐鹿給他們吃,下山吃牛羊,牛羊也不是他們養的,不就是搶嗎?大戶人家都搬去城裡,他們懼怕官兵,也不敢去城裡搶,只能去搶那些更可憐的小民,反正這年頭,最後倒黴的都是老實本份之人。”
就在這時,一陣馬蹄聲遠遠奔來,一名在外面巡哨的親兵翻身下馬,飛跑進屋子,“將軍!”
親兵有點緊張道:“我們發現有大批黑影向我們這裡包圍而來,足有三四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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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者嚇得驚叫一聲,“不好!他們是來搶我們的糧食。”
“和你們沒有關係!”
楊元慶搖了搖頭,來一個小小的村莊搶糧食不可能動用三四千人,這些人應該是針對自己,應該是來搶他們的馬,哼!當真是瞎了他們的狗眼。
楊元慶立刻對張勝道:“命令弟兄們準備作戰!”
他又對老者道:“刀槍無眼,你讓村民們都躲起來,一旦打起來,我保不住你們。”
老者嚇得臉色慘白,慌慌張張地去了,四百餘名士兵迅速整備,檢查弓箭刀槍,楊元慶的手慢慢捏在刀柄上,他的刀已經好幾年沒有飲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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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中,近四千名長白山盜賊從四面八方將孟莊包圍,爲首的頭領正是齊郡匪首王薄,從去年開始,投奔王薄的人急劇增加,不到一年時間,他便招集近兩萬人,而另一名齊郡造反首領孟讓也募集了一萬亂民,兩人都藏身在山高林密的長白山內,成爲長白山內的兩大勢力,他們一方面自己也種田,但山中土地稀少,所得糧食養不活這麼多人,只能分赴齊魯各郡劫掠爲生。
從幾個月前起,黃河兩岸的盜匪開始互相通信,交換官兵消息,王薄就是接到了豆子崗劉霸道的消息,一支四百餘人的騎兵即將渡河進入齊郡。
王薄現在最需要的就是戰馬,有了戰馬,他們就有了奔跑能力,可以劫掠縣城後迅速撤離,這對他們有着極其重要的意義。
但山東各府的戰馬全部都運去了遼東,縱觀齊魯各郡,也就只有張須陀手下有一千騎兵,偏偏張須陀又是他最害怕之人,王薄只得望馬興嘆,但今天將有四百騎兵過境,這就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從楊元慶他們一過河,他的人便盯住這支騎兵。
王薄率兵從四面包圍而來,無論如何,他要將這四百匹戰馬弄到手。
夜幕籠罩着孟莊,王薄騎在一匹青馬上,眯着眼打量着這座村莊,據說這是孟讓的老家,他想起了那個文武全才的孟讓,如果孟讓願意投降他,將大大助長他的實力。
“頭兒!”
他身邊一名心腹將領道:“我有點奇怪,爲什麼劉霸道不搶這四百匹馬,卻把機會讓給我們,按理,他也一樣急需戰馬,他爲什麼不要?”
“估計在平原郡有郡兵護送,他不敢下手,白白把大魚放走,等我們得手,他肯定想分一百匹,老子纔不睬他!”
王薄罵了一聲,他緩緩舉起戰刀,厲喝道:“聽我的命令,一起衝進村子,殺人留馬,搶到一匹馬,我賞女人一個,錢一百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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