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清明,太陽還沒有升起,空氣中還有幾分寒意,原野上和運河中飄着一層若隱而現的薄霧,樹林昏暗,視線難以透過薄霧看透一里外的樹林。
但從樹林裡卻可以清晰地看見河面上的船隊,裴行儼神情凝重,目光中有一種掩飾不住的壓力,他很清楚火油在戰爭中的作用,尤其是對付重甲步兵和重甲騎兵的利器。
正因爲這樣,所以總管才特別重視,派他來執行這個任務,否則派一名普通的鷹揚郎將便足矣。
運河河面寬闊,雖然用弩箭勉強可以射中船隻,但意義不大,敵船航道只要稍稍向東一偏,他們任務就失敗了,蕭延年在旁邊低聲道:“將軍,我們可以用水鬼,潛下水底鑿沉船。”
裴行儼搖了搖頭,“此計雖然可以,但費時費力,一旦被敵軍發現,反而容易導致整個任務失敗,不是最佳之策。”
旁邊斥候張鞠說:“或者,我們從上游放船,靠近敵軍船隻時放火。”
裴行儼想了想,還是否定了,“放火是好辦法,但我們的船隻未必能靠近敵船,此計也不是太妥當。”
蕭延年還想再說,裴行儼卻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用再說了,我已有辦法,你帶十幾個弟兄去前方巡邏,如果竇建德派兵來接應船隻,你立刻通知我。”
蕭延年點點頭,起身帶上十幾名弟兄沿着小路騎馬向北方奔去。
裴行儼注視着船隊,直到船隊從他視野中消失,他纔回頭對衆將士道:“再休息半個時辰,然後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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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行儼並不急於追上船隊,而是率軍遠遠跟隨,始終不進入船隊的視線內,永濟渠的河面太寬闊,不利於他的襲擊,如果冒然襲擊被對方警覺。對方只需將船停在對岸,他便無計可施。
突襲就像野獸捕食獵物,需要耐心尋找最佳機會,然後一擊而中。
夜幕漸漸降臨。船隊進入了弓高縣境內,這裡離弓高縣城還有五六裡的距離,但船隊在一處叫三裡橋的地方就要轉彎了,將離開永濟渠,駛入一條支渠。
這條支渠便是去年竇建德命人挖掘,名叫弓樂渠,長約五十里。其間跨越漳水,一直抵達樂壽縣,支渠寬約十丈,已經完全覆蓋在箭矢的射程之內。
弓樂渠兩岸也是一望無際的平原,分佈着農田、村莊和樹林,從弓樂渠又引出無數條灌溉溝渠,一架架巨大的鬥槽水車矗立在渠邊,受風力驅動。緩慢地轉動着,將弓樂渠的水引入灌溉溝渠,滋潤着兩岸肥沃的土地。
船隊上的士兵們都露出了疲憊的神態。經過兩天兩夜航行,明天一早,船隊就將抵達樂壽縣,他們可以好好地睡上一覺。
但不少人心中又充滿了擔憂,樂壽縣一場大戰即將爆發,他們是否能逃得過這一劫?
也有很多人仰望着漫天星斗,在孤寂無聊的夜裡尋找自己的宿星,看它是否明亮,是否變得昏暗。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了激烈的馬蹄聲。彷彿一連串不斷炸響的驚雷,這是數千匹戰馬奔跑纔會引發的聲勢。
岸上的縴夫們紛紛停住腳步,驚恐地向南方望去,他們那已經變得遲鈍而又麻木的雙腳依然能明顯地感受到大地的震動。
船上的士兵也紛紛站起身,張弓拔刀,緊張地四處尋找。他們不知道這是自己的接應騎兵,還是夜間偷襲的敵軍。
在南方的一片樹林內出現了密密麻麻的黑點,在薄霧飄蕩的原野上,就彷彿一羣遊弋的精靈或者魂魄。
但他們不是精靈,也不是魂魄,而是一羣羣殺機沸騰的騎兵,他們風馳電掣般衝來,越來越近,密集的馬蹄聲驚破了寧靜的夜晚。
‘當!當!當!’船頭響起了刺耳的警報聲,船上的士兵慌亂成一團,甚至不少人跳水向對岸游去,縴夫們早已嚇得沒命地奔逃,船隊失去動力,停泊在河渠中。
黑夜中鋪天蓋地的箭矢向船隊射來,騎兵羣來去迅疾,儼如黑色狂風一般,船隊士兵也舉弓還擊,但延綿三裡的船隊嚴重分散了船上守軍的還擊能力,他們的弓箭對岸上的騎兵形成不了威脅。
不斷有人慘叫着中箭落水,嚇破了膽的士兵紛紛跳下水,拼命向對岸泅水逃命,就在這時,形勢發生變化,隋軍騎兵射來的箭變成了火箭,一簇簇火團從岸上射來,密集得如爆裂開的煙花,漫天飛舞。
不斷有船被點燃,一艘艘大船在河渠中燃燒,其中一船忽然爆發出沖天的烈火,大量火油從船中傾瀉出來,整個水面上變成一片火海,將數十名來不及逃生的士兵瞬間吞沒。
另一艘船也暴烈地燃燒起來,火光沖天,守船的士兵大多不知他們押運的是什麼,這種駭人的火勢將所有人都嚇得魂飛魄散,紛紛跳水逃命。
南岸,依然有無數的火箭射向船隻,幾乎所有的船隻都被點燃,這時,蕭延年疾奔而來,大喊:“裴將軍,敵人兩萬接應援軍已在十里之外。”
裴行儼目光冷酷,彷彿什麼都沒有聽見,不斷下令士兵射船,直到所有的船隻都被點燃,他才高聲下令:“撤離!”
三千騎兵迅速調轉馬頭向黑暗中奔去,片刻便奔得無影無蹤。
一刻鐘後,一支由八千騎兵和一萬二千步兵組成接應軍隊在大將曹湛率領下終於趕到了,可是他們看到的卻是河面上的一片火海,長約三裡的船隊變成了一條火龍,將所有人驚得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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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剛亮,一百艘戰船被隋軍襲擊並焚燒的消息便傳到竇建德大營,這個消息令竇建德大爲震怒,下令將負責押解船隻的都尉推出去斬首,所有逃回的士兵每人重打一百棍,連同接應遲緩的曹湛也抽三十鞭,降職一級。
一個上午,竇建德心中異常煩躁,一百艘船的軍資他或許還不會這樣惱火,關鍵是兩千桶火油被毀,使他心痛之極,這是他反覆和李密交涉後,李密才答應給他的軍資,他準備用來對付隋軍的重甲騎兵,不料竟毀於一旦。
涿縣慘敗、七裡坡失守和軍資被毀,一連串的失敗使竇建德的信心開始動搖,這場戰役他感覺自己很難取勝,他開始意識到自己犯下一個重大的戰略失誤,他不該把戰場放在樂壽縣,應該南撤到渤海郡,或者進入豆子崗,利用豆子崗複雜的沼澤地形和隋軍對抗。
可是他當時想的是爭奪河北,並不想放棄疆土,他想集中三十萬大軍一舉擊潰隋軍,他想得很好,但殘酷的現實告訴他,他就算集中三十萬大軍,依然不是隋軍的對手。
竇建德揹着手在大帳內來回踱步,這時,帳外傳來謀主孔德紹的聲音,“王爺,卑職可以進來嗎?”
“進來!”
竇建德心中升起一線希望,或許孔德紹能給提一個好的建議,帳簾一掀,孔德紹走了進來。
“王爺,還在爲船隻被焚之事惱火嗎?”
竇建德嘆了口氣,“我不是爲船隻被焚而惱火,我是爲連戰連敗而沮喪,說實話,我已經快沒有信心了。”
孔德紹捋須笑着安撫他道:“王爺,勝敗是兵家常事,昔日楚漢爭霸,劉邦連戰連敗,最後在垓下一戰而成功,何況王爺真正的敗只有兩次,主力尚在,大戰還沒有開打就喪氣,這可不是王爺的性格啊!”
其實竇建德的性格是堅韌頑強,雖屢遭挫折而不放棄,才使他最後統一河北,成爲河北諸雄中的最後贏家。
但這一次他失去信心,是出於對楊元慶和隋軍的深深懼怕,包括當年楊元慶在永濟渠旁射了他一箭,也使他心中留下了陰影。
竇建德慢慢走到沙盤前,怔怔望着樂壽縣城池,他在七裡坡和七裡坡後面各插了一面旗幟,表示那裡是隋軍所在。
他忽然回頭問:“請問先生,假如我現在把戰場南撤,是否可行?”
孔德紹搖搖頭,“我理解王爺想把戰場南撤的心情,但這並不現實,三十萬大軍並不是那麼容易撤退,就算軍隊撤退,那幾十萬石糧食怎麼辦?沒有了糧食,軍隊又能支持多久?還有隋軍十萬主力離我們這麼近,他們會不追擊嗎?”
孔德紹一連串的疑問句句打中竇建德的要害,他也知道現在撤軍已經晚了,除非是連夜逃跑,逃過黃河,他嘆息一聲,蹲下來抱住頭,心中的焦慮快逼得他發狂了。
孔德紹沉思一下道說:“王爺,爲什麼我們不能派一支軍隊,繞過隋軍主力,直接攻打上谷郡,摧毀隋軍的後援物資,然後再從飛狐陘進入河東,以圍魏救趙之策,直攻隋軍老巢!”
竇建德的眼睛慢慢亮了起來,隋軍主力在河北,河東必然空虛,就算奪不下太原城,也可以在河東大大騷擾一番,逼迫楊元慶撤軍,想到這,他驀地站起身,“先生此計大妙,我怎麼會沒有想到?”
孔德紹微微一笑,“不是王爺沒有想到,而是我們騎兵太少,只有三萬騎兵,執行這個任務必須要騎兵,至少要兩萬騎兵,王爺是否敢下這個賭注?”
竇建德沉思良久,他終於一咬牙道:“捨不得孩子套不來狼,三萬騎兵,這個賭注我押下去了。”
“來人,命高雅賢來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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