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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船順着易水繼續往北。
船頭只剩下了無咎一人,手裡拿着木杖,時不時伸出去敲擊着水花,很是悠閒自在的模樣。
桃花生怕掉進河裡,躲進了船篷。王貴樂得與他的掌櫃捱得近些,趁機討好百般呵護。船家何老大並不知曉三位客人之間的恩怨,只管將小船搖得飛快。
這世間的事兒,就是巧合。
無咎本來還盤算着途徑鐵牛鎮的時候,要不要去如意坊逛上一逛。當初一怒之下燒了庫房,拼了性命才僥倖逃脫。不然的話,那晚免不了挨頓痛打與凌辱。如今回想起來,依然耿耿於懷。常言道,君子襟懷皎皎。本人的度量是大,不過也有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的說法呢。
而若非那晚的遭遇,或許之後便也沒了靈霞山之行。凡事禍福相依,難說孰是孰非!
不過,半道兒竟然遇上了如意坊的掌櫃。冤家路窄,一點都不假啊!據說桃花是走孃家的,而她孃家早沒人,無非去收些放債的利錢,再去墳頭燒幾張紙錢罷了。
而這女子認出了仇家之後,並未不依不饒。她明白船行水中的諸多忌諱,於是便隱忍相讓。身爲如意坊的掌櫃,倒也不簡單。
於是乎,小船上的恩怨雙方相安無事,偶爾還說上兩句笑話,儼然一個和睦共處的場面!
天色漸晚,倦鳥歸林。
小船錯過了宿頭,停靠在一處僻靜的岸邊。
何老大點燃炭爐,烹煮晚飯,一番相讓過後,依然無人領情。王貴從包裹裡拿出糕點,與他的桃花掌櫃一起分享。而無咎吃膩了果子,喝了瓢水,便獨自躺在船頭,頭枕着雙臂,一個人看着天上的星。
孤舟野渡,夜色靜謐。涼爽的晚風,順着河面徐徐吹來,間或幾條魚兒嬉戲出水,霎時片片波光漣漪。再有那星辰漫天,瓊宇深邃,不由使人心境坦蕩,萬物入懷,恍惚間忘卻自我,悠悠然直去九霄雲外!
便於此時,有人親切出聲:“無先生啊,要不要嚐嚐我如意坊的糕點……”
無咎猶自仰望夜空,翹起的腳尖晃動了下:“免了!”
此處前不着村後不挨店,身爲掌櫃的桃花也只得因陋就簡。她從艙內斜倚着探出半個身子,搖着手中的一把絹扇。燈籠的亮光下,其一張粉面稍顯朦朧,卻也倍添幾分妖嬈,接着又帶有慣常的媚笑說道:“轉眼就是兩年多不見,着實叫人掛念呢!尚不知先生去了何處,如今又要前往何方呀……”
無咎嘴角一咧,答道:“本人遇見了一位老神仙,便隨着他去天上游玩了兩年。孰料天宇清寒,寂寞無邊,無奈動了凡心,於是便重歸人間!”
桃花咬了咬嘴脣,隨即又含笑啐道:“呸!枉你還是讀書人,好不正經,即便風月場的老手,也沒這般滿嘴的瞎話……”
再扯下去,變成了打情罵俏了!
無咎不再搭腔,而片刻之後,忽又問道:“木申有沒有回來過?”
“木申?”
桃花想了想,恍然道:“你說的是那個木先生吧,去歲此時,還真的來過,卻是個沒良心的,僅僅打個照面,再無蹤影,騙了老孃多少金銀啊……”她說到此處,狐疑道:“好像你是搭着他的小船逃離了鐵牛鎮,緣何動問?哦……什麼老神仙,你不會與他臭味相投……”
無咎哼哼了聲,道:“本人好奇而已,卻是高攀不起!”
桃花打消了疑慮,嘲諷道:“你倒有自知之明!那位木先生頗有手段,且神秘莫測,絕非你一個窮書生可以攀比結交……”她搖着扇子,忍不住又譏笑道:“你以爲穿身白衣,就成了公子了?隔着老遠,都能聞着你身上的窮酸味。倒不如乖巧些,或許你桃花姐能給你半輩子的富貴安逸……”
無咎沒了說話的興致,慢慢閉上了雙眼。
適才不過隨口一問罷了,卻不想還問出了名堂!
木申返回鐵牛鎮作甚?
十有八*九,是爲了本人,也是爲了他鬼師父的寶物而來。而他師父留下的東西,不外乎幾塊靈石,一枚玉簡與一張獸皮。獸皮早沒了,如今本人的身上只有那拓在玉簡中的《四洲蓋輿》,看起來並無稀奇之處,緣何木申那傢伙始終不肯罷休呢?
莫非木申真正在意的寶物,乃是獸皮上的那篇《天刑符經》?而經文早隨着獸皮給燒沒了,還要多虧了靈霞山一個叫作常先的築基前輩乾的好事。那傢伙也不是一個善類,擺明了欺負自己。而彼時彼景,又能如何呢!
上非天刑,下非地德。之所謂,上合天道,下合地利,方能四季應序,法度常在。而觀天之道,執天之行,天無不覆,地無不載,妙也……
咦?這不是天刑符經的經文嗎?當時只是將經文通讀了幾遍,如今竟然記得清清楚楚。想必是有了神識之後,過目不忘啊!
而不管木申是否罷休,本人與靈霞山的恩怨都還遠遠沒有了結!
無咎想着心事,漸漸入睡……
夜半時分,小船隨着波浪微微起伏。
何老大睡在船尾,呼嚕聲起伏有致。船篷艙內的兩端,分別是桃花與王貴歇息的地方。而船頭則是躺着無咎,同樣在扯着輕輕的鼾聲。
便於此時,熟睡中的桃花忽而伸腳踢了踢。
王貴猛一激靈,擦了把口水,稍稍定神,隨即慢慢爬向船頭,有意無意裝着糊塗而雙手亂摸,卻被桃花伸出尖指甲狠狠一掐,他頓時呲牙咧嘴連連告饒。
片刻之後,桃花悄悄直起身子而擡眼觀望。
那位無先生酣睡如舊,渾似不曉四周的動靜。
王貴爬到了船頭,悄無聲息站起身來,低頭打量,猙獰一笑,轉而上岸,少頃抱着一塊二三十斤的石頭躡手躡腳回到原處。見夢中人酣睡如舊,他猛地舉起手中的石頭便狠狠砸了下去。
桃花看得清楚,竟是頗爲期待般地握緊了拳頭。
而無先生許是睡得累了,恰好翻身。即便如此,也不該躲過暗算。石頭卻在砸到腦袋的瞬間,直接偏了出去,頓時“轟”的一聲,平靜的河面上水花四濺。
王貴沒想到會失手,微微一怔,隨即再也顧不得小心,擡起腳來用力猛踢:“給老子滾下去……”
他當初被人從身後下黑腳,接着又捱了一記撩陰腿,可謂記憶尤深,至今想起來還恨得直咬牙。既然石頭沒砸中,好歹要將你踢下河去。
不料意外再次發生,無先生好像是被水聲驚動,竟忽而坐起身來,恰好躲過了那勢大力沉的一腳。
王貴的一腳用力太猛,突然落空,根本收勢不住,隨即躥了出去,接着“撲通”一聲栽入河中。他急忙撲騰着,又是一陣水花飛濺。
“噫,大半夜的鬧啥名堂,嬉水呢,還是摸魚呢……”
無咎好像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驚奇了一聲,轉而看向船艙:“桃花姐,你家王貴是否想不開而成心要尋短見啊?”不待應聲,他好整以暇坐好:“夢裡水鄉幾多回,恰逢活人變水鬼……”
桃花兀自緊握拳頭,目瞪口呆,隨即又胸口起伏,揚聲尖叫:“船家還不救人!”
何老大早已驚醒,卻不明究竟:“又出了何事……”待他看清有人落水,急忙撿起船篙遞了過去。
船篙就是一截竹竿,兩丈多長,鵝卵粗細,乃行船必備之物。
王貴的水性還算不差,抓住船篙爬上了船尾,卻水淋淋傻站着,滿腦門子的糊塗。石頭砸不着,擡腳踢不準,倒也未見異常,爲何反倒是自己墜入水中呢?莫非是摸了掌櫃的一把,才這般晦氣……
無咎沒了興致,搖頭嘆道:“水鬼本是落湯雞,熱鬧沒了好無趣呀!”
他聳聳肩頭,躺下去繼續睡覺。
桃花尚未從眼花繚亂中明白過來,頓時氣不打一處來:“該死王貴,夢遊呢,魔怔了,沒淹死你,還不滾上岸去換身衣衫……”
……
第二日的午後。
小船繼續前行。
途中偶爾遇到來往的漁舟,或是小船,要麼擦肩而過,要麼同流爭渡。再有幾隻水鳥“撲啦啦”越過水麪,浮光掠影宛然如畫。使得原本枯燥的行程,也爲此平添了幾分生趣!
而自從船上多了桃花掌櫃,途中一點都不寂寞。
無咎還是守着船頭,享受着迎風的涼爽與愜意。
桃花則是移出船艙,陪坐船頭,似乎已然忘卻了昨夜的意外,只管說笑不停而賣弄着風情。王貴不離左右,從艙內伸出個頭,一會兒狠狠瞪着某人,一會兒又帶着貪婪之色端詳着他家掌櫃細嫩白皙的脖頸。
“無先生,你是何方人士呀?”
“……”
“嘻嘻,不用多說,也知道你是鄉下人!”
“何以見得?”
“我桃花開的是四方店,迎的是八方客,若是沒有幾分眼力,又如何在鐵牛鎮站穩腳跟呢!瞧瞧你的德行,雖也小臉清秀,白衣長衫,卻在胸口打着補丁,從裡到外透着土氣,還敢裝模作樣,真真是笑死個人哩!”
一陣放肆的笑聲在船頭響起,便是王貴也頗爲解恨的跟着哼哼。
無咎呲牙皺眉,擡手撓了撓耳朵,片刻之後,不無誠懇道:“你是先入之見,只記得我當初逼籤賣身契的窘境啊!你眼力或也不差,而錯了一回便足以後悔終身!”
桃花不以爲然地撇撇嘴,扭頭啐了一口:“呸!讀書人就是嘴巴討巧,老孃我見得多了!”她轉而遠望,頓作欣喜:“天色未晚,便已趕到了鐵牛鎮。船家有功,回頭多賞一錢銀子!”
幾裡之外,鐵牛鎮的渡口碼頭清晰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