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荼悽楚悲切的聲音在小院裡迴盪,驚動了枯枝上幾隻睡覺的老鴰,“嘎嘎”叫了兩聲,撲棱着翅膀向天上飛去。
枝頭殘雪飛落,房門卻是還沒有動靜。
“娘,小荼回來了,你出來啊……”孟荼沙啞了聲音。片刻後,他幾乎是瘋一樣的,衝到了屋門口,“娘你聽到沒有,小荼回來了,你快出來接我,你不接我就不進屋!”
他一扭身,乾脆坐到門臺上,嚶嚶的哭了起來。
“小荼,”程小野走過來,努力抑制着心中的酸楚,柔聲道:“進去看看你娘吧。”
“我不去!”孟荼失控的衝她大聲吼起來,“我不要進去,我娘會出來接我的,地上這麼冷,她不捨得讓我坐很久!”說着說着,他漸漸沒了底氣,最後聲音低到連他自己都聽不清楚,“以前我犯了錯,娘就罰我在門外坐着,可是都不會太久,娘怕我冷,她不會捨得我凍着的。”
擡起眼淚汪汪的雙眸,他祈求般的望着程小野,“乾孃,娘最聽你的話了,你去勸勸她好不好?你去勸她不要生小荼的氣了,小荼以後一定乖乖聽話,再也不到處亂跑了。”
見她沒有動作,他雙手晃着她的手臂,“好不好?乾孃,小荼求你了,你去勸勸我娘啊!”
程小野溼了眼眶,不敢去正視孟荼寫滿希翼的雙眸。“小荼,你不是答應了乾孃,無論發生了什麼,都會堅強面對的麼?”
孟荼抓在程小野的衣袖上的手慢慢鬆開了。
他從程小野的含淚的眼光中讀懂了,他娘真的不會出來接他了,再也不會了。
一股冰涼從腳底升起,他的孃親不在了,他以後再也沒有孃親了!巨大的悲痛鋪天蓋地席捲而來,瞬間將他淹沒。他倚房門上,孤獨無助的嚎啕大哭起來。
“小荼,你聽乾孃說,以後乾孃就是你娘,會像你娘一樣疼你的。”程小野想幫他擦掉淚水,可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怎麼擦也擦不完。她心中一痛,蹲坐下來將他攬進懷裡,“小荼乖,你娘若是在天有靈,看到你這副模樣她會心疼的。”
“娘不在了,娘不要我了也不管我了……”孟荼靠在程小野懷中,沙啞的聲音斷斷續續的說着,鼻涕眼淚流了一大把,直把程小野胸前的衣襟都溼透了。
百里玉衍站在院門前,面上隱隱有些不悅。
他家娘子,此時懷中卻抱着別的男人,那男人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蹭得她家娘子衣服髒兮兮的,真想走上前去一把將他拎走。
看在他家娘子會生氣的份上,暫時忍了!
黃金花畏首畏尾的跟在百里玉衍身後,她知道,她這次闖下的禍,真的再也無法彌補了。整齊的牙齒咬着嘴脣,許久,她終於鼓起勇氣,向孟荼走了過去。
“小荼,你別哭了。”伸手扯着他的手臂,卻不知該如何開口安慰他。
孟荼擡頭,被淚水沖刷的更加清澈的眸子閃過凌厲的精光,猛的抽回手臂,“黃金花,你走開,從今往後,我再也不想見到你!”
“小荼,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黃金花抓空的手頓在半空中,淚水輕易的掉了下來。
“金花,等會再說。”程小野看了院門口的百里玉衍一眼,“相公,你帶金花先回我們家,我在這裡陪着小荼。”方纔孟荼眼底地道光芒,讓她隱隱有些擔心。
親人慘死,那種歇斯底里的仇恨,是無法被抹除擦掉的,她不希望孟荼激動之下做出什麼後悔的事情。
百里玉衍淡漠如常,彷彿置身事外一樣,聽到程小野的話,他寡薄的脣輕扯,口中溢出一個字:“好。”聲音淡若晨霧,不帶情緒。
黃金花不幹了,大聲吵起來,“師父,我不走!”
“那就安靜的在門口站着。”程小野無力與她爭辯,扶着孟荼站起了身,“小荼,進屋去看看你娘。”
孟荼抽了抽鼻子,轉身推開了門。
正對着門的地方,擺放着江氏與孟父的牌位,前面方桌上,是葬禮那日擺放的祭品。燭火燃盡,燭臺底下留下了一片焦黑。有的點心散落在地上,是屋裡老鼠的傑作。孟荼走過去,將地上的點心撿起來,吹掉上面的塵土,又擺回桌上盤子裡。
“娘,小荼回來晚了。”他撲通一聲跪到牌位前,泣不成聲。
被官兵抓走那日的情景一幕幕在腦海中浮現,要不是他不聽話偷偷跑出去玩,他就不會被官兵發現,娘也不會死。孟荼恨極了自己,伏在地上哭得透不上氣來。
程小野拍着他的背幫他順氣,想安慰,卻找不到語言。
失去至親,這種痛,恐怕沒有人能感同身受。她不能,站在門前的黃金花亦不能,此時她能做到的,也只能儘量陪着,讓他不那麼孤單無助了。
嘆了口所了,她上前重新點上蠟燭。從桌上拿起三支香點着,在江氏牌位前站正,“大嫂,若你在天有靈,便睜開眼睛看一看,小荼我帶回來了。”
彎腰垂拜,將三支香插進了香爐中。
又點了三支香,遞到孟荼手中,“小荼,給你爹孃上香。”
孟荼接過香,沙啞着嗓音道:“娘,你睜大眼睛看着,小荼一定會給您報仇的!”拿着香作了三個揖,程小野幫他將香插進香爐中,他又對着爹孃的牌位猛磕了三個響頭。
“乾孃,我想給我娘守靈。”喪期三日本是兒女守靈,他卻不在。
程小野知道他的心思,慈愛的揉了揉他的腦袋,“小荼孝順,娘在天上一定能看到,乾孃先帶你去給你娘上墳,等回來,你再好好陪你娘說說話。”
“嗯。”孟荼順從的點頭,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站起了身。
程小野從櫃子中拿出原先備好的紙錢,裝了滿滿一包袱,交給孟荼,“到時你多給你娘燒些紙錢,免得她在地府受窮。”
“是,乾孃。”孟荼抽了抽鼻子,將紙錢緊緊的摟在懷裡。
這是給孃的錢,可以讓娘在地下過上好日子。他抱着放紙錢的包袱,彷彿抱着什麼稀世珍寶一樣,生怕一鬆手,這錢娘就收不到了。
屋門前,他碰到黃金花,四目相對,他一轉身走開了。
“金花,你先隨師父的相公回家,師父帶小荼去給孟大嫂上墳。”程小野悉心的囑咐黃金花,沒想到,她卻倔強的一扭頭,“我也要去給孟媽媽上墳。”
“我娘不想見你!”孟荼扭過頭,冷冷的拒絕。
“孟荼,我不是故意的,你相信我。”黃金花矮了聲音,委委屈屈的望向孟荼。他眼角的陰鷙,刀片兒般鋒利,颳得她的臉頰生疼。
“總之,不許你跟來!”孟荼狠狠丟下一句,便出了門。
院門口,百里玉衍退後向步,給孟荼讓出了道路。
“金花聽話。”程小野就交待了一句,便匆匆追了出去。馬車已經停在江氏家門外,程小野從馬車上拿出些吃食,放進她從屋裡帶出來的竹筐中,又向百里玉衍交待道:“你看好金花,別讓她亂跑。”
百里玉衍頷首,薄脣微動,輕聲說道:“天冷,娘子早些回來。”
冷傲孤清的聲線不乏關切之意,程小野心中溫暖,重重的點了點頭,“我知道了,你帶金花先回家,晚上提前準備些吃的。”
“好。”
程小野拎着竹筐向孟荼追去。
他們剛走,黃金花也出來了,“師父,我也要去給孟媽媽上墳!”這句師父,喊的是百里玉衍。
“你師父不叫你去,你是想違抗師命麼?”清冷的聲音不高不低,擲地有聲,黃金花怔了怔,望着程小野與孟荼離開的方向愣神兒。
眼中露出掙扎。
許久,她心一橫,對着百里玉衍開口道:“我不是故意害死孟媽媽的,我要去給她上墳,孟媽媽那麼善良,她不會怪我的!”說完,她撒腿向程小野離開的方向跑去。
百里玉衍也不阻攔,他對程小野以外的人,向來漠不關心。
一路上,孟荼走在前面,彷彿冥冥之中有人引路一樣,他沒有回頭問程小野一句話,而是一步步的,走到了回來時路過的那處墳塋前。
四周白茫茫一片,連個動物的腳印都沒有,連程小野都不確定這座墳是不是江氏的。
她凝眸,卻見孟荼不假思索的跪下了。
伸手掃掉墓碑上面的積雪,慈母江氏四個塗成紅字的大字赫然映入眼簾。“娘……”孟荼瞳仁一緊,情緒忽然變得激動起來。
回來時他還見到了孃親,她沒死,她就站在這裡和他打招呼,叫他回家!
娘沒死,她一定還活着!
孟荼繞過墓碑,爬到墳塋後面,徒手扒着墳上的雪和土。
融化的雪水滲入土中,凍成了堅固的冰層,才幾下,他指尖便沁出了鮮血,腥紅的顏色和着泥土,他全然覺不出疼一樣,拼命挖着墳頭的土。
孃親就在裡面,只要挖開墳墓,他就可以見到孃親了!
程小野嚇了一跳,忙丟下祭品追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