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懷仁進內室換常服,用熱水淨了面和手,這才坐到桌旁。
又端起杯子品了幾口茶,潤喉。
看他慢條斯理做這些,鄭婉如面有急色,催,“老爺,有話就趕緊說,別讓我這顆心揪着,你對楠兒又怎麼了?”
沈懷仁輕聲笑了下,道,“夫人,看你急得,楠兒可也是我的兒子,我還能將他怎麼樣。爲了他能安心讀書,不受他人影響,我決定從現在起,讓他住在書院,由青山照顧他起居。”
青山是沈懷仁的貼身隨從,以前在任上,都是青山隨侍着。
“我不同意。”鄭婉如立馬反對,“讓楠兒住書院,那還不像縛在籠中的鳥兒,一點兒自由也沒。楠兒十分自律,這些年一直住家中,何時耽誤學業,你這不是胡鬧嘛。”
對沈懷仁,鄭婉如有敬有愛,卻不怕不懼不怯,從不聽之任之。
“少時不努力,老大空悲切,夫人,我也是爲了楠兒好。他是很認真很努力,可他畢竟還是孩子,有時不知輕重誤聽人言。
像上次那事,想起我還惱火,七朵那孩子以前不說話時,瞧着挺乖巧,怎地一開口,就挑着楠兒去玩,哼!”沈懷仁的臉上忽然敷上薄霜,左手成拳,輕叩了下桌子。
鄭婉如不悅,駁道,“老爺,你太不講道理,上次之事,我不認爲楠兒有錯,七朵更沒錯,他們並非去玩,而我不想我的兒子將來只是一個迂腐冷漠無情的書呆子。”
她也沉了臉色,並將臉撇去一旁,呼吸有些重。
沈懷仁見她生氣,不忍,緩了面色。
他輕嘆一口氣,說,“夫人,我知道你寵楠兒,見不得他受罪,我答應你,先讓他在書院住兩月。若心思完全沉澱下來,再讓他回家來住,這總成吧?”
鄭婉如也不是死拗的脾氣,既然沈懷仁讓了步,也不再死纏,點頭答應。
不過,心裡卻在想着過幾日找個什麼藉口,讓沈楠回來。
“這幾日與黃大人他們聚在一起,可說了什麼,你對重新入仕怎看?”鄭婉如轉移了話題。
沈懷仁的面色再次沉了下去,長嘆一口氣。
清明的眸子眼神十分複雜,既有憤怒,又有擔憂,還有一絲茫然。
“怎麼了?”鄭婉如見此,忙問。
沈懷仁再次長聲嘆氣!
鄭婉如一顆心緊緊揪了起來,倒很少見丈夫這般黯然消沉。
她柔柔握住丈夫的手,輕聲道,“老爺,到底怎麼了,說出來,讓我與你一起承擔。你這樣,讓我很擔心。”
沈懷仁心一暖,反手輕拍了幾下鄭婉如的手。
他扭頭看了眼緊閉的房門,壓低聲音道,“入仕一事我不着急,時間尚早,有黃大人他們在。只是聽他們說了聖上近況,我爲咱們大名朝擔憂啊。”
鄭婉如趕緊起身打開門瞧了瞧,見無人,這才重新合上門。
雖然家中除了他們夫婦,只有何叔和李嫂倆人,可涉及皇上,不能不小心提防。
她坐到沈懷仁身旁,壓低了聲音問,“聖上怎麼了?”
“唉,聖上這幾年開始癡迷長生不老之術,在宮中遍設壇場,煉丹製藥養道士,不知費了多少銀子。去年又新招攬了一批所謂的得道‘仙翁’,聽信他們之言開始煉製紅鉛,用摧殘宮女身心甚至殘害其生命的方法,不顧一切地採取煉丹的原料。
黃大人他們曾進言,可忠言逆耳,被聖上狠狠責罵了一頓,並說若再有下次,全部罷官回家。唉,可悲可嘆啊。”沈懷仁滿心憤懣的說道。
恨皇上的昏庸,憂朝廷的安危和江山社稷。
“紅鉛是什麼?它的原料與宮女們有可關係?”鄭婉如不解的問。
沈懷仁雙拳握了握,面色訕色,似有些不好啓齒。
“你們夫妻二人,還有何話不可說?”鄭婉如看見他的猶豫,正色道。
沈懷仁輕頷首,可就算面對是妻子,還是不好意思大聲說出來。
他附嘴過去,在鄭婉如耳畔低聲說了。
“什麼?真是混賬!”鄭婉如得知原因後,忍不住高聲罵了句。
“夫人,慎言!”沈懷仁大驚失色,下意識捂了她的口。
辱罵皇上可是大逆不道的死罪!
鄭婉如推開丈夫的手,面染怒色,道,“他敢做,難道還懼人罵,真是慘無人道,如此下去,咱們大名朝算是……真是太沒人性,老爺,咱們兒子從今兒開始不用讀書了,全回鄉下來種田。”
她本想罵得更難聽,可終究是顧忌對方的身份,有些話生生嚥了下去。
但心中對朝廷已經失望,有如此國君,國家還有何指望,讀書還有何用。
沈懷仁對她耳語說得是當今皇上爲了煉製長生壯陽丹,收取童*女經血,並暗暗在民間選擇幼女入宮,每次數百人。
那些道士爲了多采經血,用盡各種摧殘身體的方法,瘋狂採集,這些幼女進宮後不出一年全部全部慘死。
沈懷仁輕輕拍了下鄭婉如的手,溫聲安慰道,“夫人,不要如此悲觀,黃大人和朝中幾位閣老也正在積極的想辦法,希望能讓聖上醒悟,不再迷信什麼長生不老之術。”
“哼,越是身在高位,越是想長生,他哪兒會這樣輕易放棄。他哪知世間根本無長生不老之術,那只是癡人說夢罷了,而且他常吃那些丹藥,對身體百害而無一利,到頭來只會弄巧成拙。”鄭婉如冷冷的諷。
沈懷仁也搖頭。
他當然知人不可能長生不老,否則這世上豈不早就人滿爲患。
“老爺,若聖上執迷不悟,我勸你莫再入仕,做一位教書先生未嘗不可,閒來無事咱們種田養魚,家中的田產足夠我們一家生活。
我不求大富大貴,只求一家人平平安安,快快樂樂的過日子。再過幾年,等彬兒霖兒成了家,我們又可以含飴弄孫,多幸福,遠比官場上那些勾心鬥角要輕鬆得多。”鄭婉如說道。
沈懷仁的面上也有着平和的笑容,妻子所描繪的這一切,真的十分祥和寧靜。
可他的抱負並不在山野之間,且還有任務未完成。
“夫人,若人人都不入朝爲官,咱們江山社稷怎麼辦?等我將彬兒、霖兒和楠兒三人的前程安排好,我就辭官引退,到時咱們就可以過着眼下這種寧靜的生活。”沈懷仁柔聲說道。
鄭婉如也不勉強,只是輕輕點頭,“聖上如此,我真的不願意兒子們再爲官,也不知將來是福還是禍。”
“夫人,莫要太過憂慮,事情總會解決。”沈懷仁溫聲勸了,然後不想再繼續這沉重的話題,轉了話鋒,帶了笑容問,“夫人,你對黃小姐印象如何?”
“你說得是蓉姐兒?”鄭婉如問。
表情也輕鬆了些,畢竟朝廷之事不是她一個婦人該去操心的。
“正是。”沈懷仁微笑着點頭。
鄭婉如面上也有了淡淡笑意,“初次見面,看着知書識禮,很斯文乖巧,你怎好好說起這事兒來?”
“呵呵,黃大人話中的意思,有意想與咱們結成兒女親家。”沈懷仁笑着道。
“黃大人相中霖兒還是彬兒?”鄭婉如面上也有了喜色,忙問。
沈懷仁笑着擺擺手,“不是他們,是楠兒。”
“什麼,楠兒?”鄭婉如愣了下後趕緊擺手,“不成,楠兒年紀太小,此時議親尚早。你不曾說過,要等孩子們學業有成之後再談婚事,怎麼現在早早的要給楠兒議親,真是的。”
語氣多有埋怨,要是沈彬或沈霖,她肯定會考慮的。
但聽說是沈楠,幾乎是想都不想就拒絕了。
“要是旁人,我可能也不會動心思,可黃大人如今貴爲尚書,將來對楠兒的前程大有助力。且蓉姐兒我也曾見過兩次,容貌出色,舉止端莊,配得上楠兒,要是能成,倒不失爲一樁良緣。”沈懷仁說出自己的想法。
鄭婉如不爲所動,搖頭,“不成,楠兒眼下正在苦讀,議親定會讓他分神。蓉姐兒我們只見過一兩次,真正的品性如何,都不好說。先多瞭解吧,這事日後再說,不急。”
說着,她就起身去廚房親自做幾道拿手小菜給丈夫吃。
這個話題就此擱下不提。
沈懷仁側臉看向鄭婉如的背影,眼神變得更加柔和。
他想起了初見她時的情景,二十年過去,她爲他孝順父母,生養三個兒子,受盡辛勞,無怨無悔。
此生得妻如此,何其幸也。
次日吃過早飯,攙着譚德銀來了後院七朵家。
譚德銀額上腫了一個大包,顏色是青中泛紫,譚老爺子那一下是真的用了力。
同時他還用左手頂着後腰的位置,走路的姿勢很僵硬,不知是傷了腰,還是傷了背。
不是來吵架鬧事,而是真誠向譚德金夫婦賠禮。
不知是三郎勸了楊氏,還是楊氏與譚德銀意識到自己做錯了。
“大哥大嫂,我對不住你們,讓你們受委屈了。”一進屋,譚德銀就淚眼婆娑向譚德金夫婦致歉。
並艱難的擡腳踢了下楊氏,罵,“楊華鳳,你這死婆娘,還不快向大哥大嫂賠禮,你好大的膽子現在,竟敢瞞着我跑來找大哥嫂的麻煩,你活膩了你。
告訴你楊華鳳,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裳,下次你要再敢這樣胡作非爲離間我們兄弟感情,看我不休了你,死東西。”
楊氏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十分難堪。
可看着譚德銀敢怒而不敢言,像是擔心真會被休了一樣。
她嘴脣囁嚅着,半天才說道,“大哥大嫂,當時我也是看德銀受了傷心裡急,一時衝動糊塗才犯了錯,你們能不能原諒我這一回。
昨兒說七朵的那些話,都是我一時心急胡言亂說,你們也別往心裡話,就將我說得話當作放屁,不用理會。”
譚德銀夫婦剛進屋時,徐氏不樂意理睬,低頭依舊縫着衣裳,可視線一直落在笸籮筐中的剪刀上。
想着倆人要是再來胡攪蠻纏,她就拿着剪刀和他們拼了。
可現在兩人說了軟話賠禮,她不好意思再沉默,擡了頭。
譚德金一直在注意她的舉動,見她動了,趕緊站了起來,對譚德銀說道,“老二,弟妹,我們都是做爹孃的人,任誰也不會看着自家孩子受委屈而不管不顧。想那時七朵差點兒沒了性命,我和你嫂子的心情,你們能理解嗎?”
“能理解,當然能理解。”楊氏接話,揉了揉眼睛,說,“大哥大嫂,我也是做孃的人,想當年爲了大郎,我肝腸寸斷,眼睛都差點兒哭瞎了,又怎會不知你們當時的心情,唉!”
提起大郎,徐氏和譚德金的心情又多了分愧疚。
徐氏說道,“二叔二孃,其實我們昨兒去找爹孃,只是希望二叔能爲朵正名,誰知後來鬧出那些不愉快的事兒,我們也沒想到爹會發那樣大的火氣。”
“唉,我心裡清楚,爹生氣,不全爲了七朵一事,主要是爲老吳家來鬧事時我不在家,讓他少了主心骨,心裡不舒服,這才藉機打我幾下出氣。
華鳳這孬婆娘不分青紅皁白,就跑來找你們鬧,當時我這腰痛得厲害,實在是爬不起來,不然當時我就攆過來打她一頓爲大哥大嫂出氣。”譚德銀說道。
處處向着譚德金夫婦,將責任向自己身上攬。
譚德金更加感動,兄弟就是兄弟,被打成這樣,一句怨言都沒。
嗨!
徐氏心情也稍好了些,但還是糾結七朵克趙氏一事,於是又問,“二叔,今兒只有我們四人,你給我說句實話,當初說朵克娘那事,到底怎麼回事。
反正事情算是過去了,我們也不會再追究,只不過朵年紀小,揹着個克人的名聲太難聽。”
譚德銀面現尷尬之色。
他抓了抓腦袋,半晌後才掩嘴咳嗽一聲,道,“大哥大嫂,當初那件事兒說起來也真是玄妙得很,一開始的確算出七朵與娘八字相剋相沖,且也問過我師父,必須要將七朵送去百里之外,倆人才會相安無事。
可誰料七朵躲進山窖暈迷後醒來,我再掐指認真一算,卻驚詫發現她的命格似乎悄然改變了,並不與娘相剋。這也是後來我爲何不再提送走七朵,因送走她,也無法治好娘。
不過,我這人也有個壞毛病,就是死要面子,況且我還是吃行飯的,要是當時向你們說我算錯,你們還不得將我罵死。所以……所以就一直死鴨子嘴硬撐着。
唉,要早知會惹出這些令人不開心的事,影響我們兄弟之間感情,我該一早就說出來,嗨,就爲了這張沒用的老臉喲。”
譚德銀表情萬分誠懇的說出事情前因後果,並承認自己的錯誤。
最後,狠狠抽了自己兩嘴巴,極度後悔當初的所爲。
事已說開,譚德銀捱了打,道了歉,又自己打了自己,譚德金與徐氏也不好再說什麼,只得點頭稱原諒了他。
譚德銀和楊氏連聲稱大哥大嫂通情達理,然後笑着離去。
七朵聽爹孃說了這事後,她也有些迷糊了,不知譚德銀夫婦是真心懺悔,還是想耍什麼把戲。
她不願費神去想這些無用的東西,要是狐狸,尾巴遲早會露出來。
再次想起分家一事兒來,這事忽然悄無聲息了,不對勁啊,看樣子得想想辦法。
她的視線落在六郎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