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枝疑惑地看向薛慎之。
啞醫從一開始對待薛慎之的態度就很奇怪,他在作坊裡的時候,並不與人親近,甚至交流。
啞醫主動與薛慎之搭訕,甚至盤問他的家世,不得不令人防備他的動機。
商枝心中對啞醫一直有戒備,未曾想到他會找到京城來。
薛慎之擡手端一杯茶遞給商枝,解釋啞醫來京城的原因,“啞醫家在京城,他離京二十年,如今年節抵不住思鄉之情,便來京城探望親人。”
商枝清冷地目光落在啞醫身上,他那雙眼睛死氣沉沉,沒有一絲生氣,自然商枝也從中看不出他的情緒。“你見到親人了嗎?想要我們幫你找嗎?”
啞醫搖了搖頭,雙手比劃幾下。
薛慎之道:“他說已經見到親人,如今這副模樣,不願被親人見到,就當做他已經不存在了。”
商枝看着啞醫被燒燬的臉,還有挑斷的手筋,這副模樣見親人,會惹得親人傷心。若是讓親人見到還活着的人,無論是何種模樣都比不存在好。
啞醫聽了商枝的話,連連擺手,不願意與親人相認。
商枝詢問道:“你姓什麼?”
啞醫沉默下來,眼底似乎閃過一絲波瀾,最後他用手指蘸着茶水,彎彎扭扭寫下一個‘鍾’字。
一瞬間,他雙手將水跡抹去。
這一次,啞醫對兩個人比劃很久。
商枝皺緊眉心,看不太懂。
薛慎之道:“他說他的存在與身份不要泄露出去,也不要調查他,如果引起人注意,會給我們帶來災禍。”
啞醫點頭,神色凝重且嚴肅。
商枝凝眉深思,啞醫姓鍾,又會醫術,她不禁想起鍾院使。
他們兩個人會是血脈親緣嗎?
“你與鍾院使是什麼關係?”商枝想到便問出來。
啞醫雙手一抖,碰翻茶杯,他手忙腳亂地撿起杯子擺正,直接用袖子擦乾淨水漬,捏着溼掉的袖擺,沒有再說話。
商枝卻已經從他的反應中得到答案。
他果真是鍾家的人。
當年發生什麼事情,他變成這副模樣?
商枝想不通,便也不去想,左右與她無關。只要啞醫對他們沒有害人之心就行!
啞醫進京城來,就是想要看看薛慎之如何,有沒有被認出來,隨即他又覺得自己多想了。薛慎之如今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寒門仕子,如何會引起那些人的注目呢?
一些到嘴邊的秘密,在看到桌邊擺着的書冊,啞醫吞嚥進腹中。小坐片刻,他直接起身離開。
他在作坊幹活,林辛逸給他付工錢,除去車馬費,還剩下一些銀子,夠他住在客棧裡。
啞醫展開一塊黑布包裹着頭,只露出一雙眼睛,去往客棧。
走進客棧,一個小男孩一腳絆着門檻摔在地上,哇哇大哭。
啞醫腳步一頓,彎腰將小孩子扶起來。
小男孩抓住啞醫臉上的黑麪巾,露面臉上醜陋地傷疤,嚇得小男孩止住哭聲,含淚的眼睛裡佈滿恐懼。
啞醫從他手裡抽出黑麪巾,一邊整理,一邊往客棧裡走。迎面與人擦肩而過,兩個人同時停住腳步,回頭互看一眼,啞醫神經頓時緊繃起來。努力讓自己保持鎮定,若無其事的上樓。
興寧侯站在原地,望着上樓的那道身影,眉峰緊蹙。
“侯爺,你認識那個人?”朱淳循着興寧侯的視線,望着已經消失在二樓的啞醫。
興寧侯皺緊眉頭,這個人像鐘鳴,當年的死士傳話回來,早已死了?
“你不覺得他像一個人?”興寧侯側身看向朱淳。
朱淳只是一瞥,看到半邊傷疤臉。
“鐘鳴。”興寧侯吐出兩個字,朱淳心神震動,“怎麼會?”
興寧侯看着驚駭的朱淳,揹着手往客棧外走。二十年過去,當年的事情已經塵封,鐘鳴這個時候回京,是有什麼原因?
興寧侯突然想到一個可能,“當年那個孩子,不會還活着吧?”
鐘鳴是爲了那個孩子回京?
否則他怎麼能夠鋌而走險選擇進京呢?
朱淳神色複雜,如果鐘鳴回京,當年的事情是不是會重新浮出水面呢?
當年寧雅被囚禁生下孩子,她擔心孩子會有生命危險,將孩子給鐘鳴帶走送回郡王府,縱火燒屋吸引侍衛,好讓鐘鳴逃跑。鐘鳴不敢靠近皇城,一路南下逃生,最後死士回來覆命,他已經抱着孩子墜河身亡。
這麼多年過去了,父親母親仍舊不能從傷痛中走出來,不能原諒他,將他從郡王府驅逐出來。
朱淳每次閉上眼睛,腦海中便會浮現當年那一副畫面。
寧雅被烈火吞沒,濃烈的仇恨使得那一雙眼睛亮得驚人,就那般盯着他,讓他毛骨悚然。
朱淳體內泛起陰涼之氣,幾息間,心中有了決斷,“當年的事情已經塵埃落定,不該出現的人,還是不要出來的好。”
興寧侯諱莫如深道:“本侯也正有此意。”
興寧侯一個手勢,護衛立即上二樓,卻已經不見啞醫的蹤跡。
“侯爺,已經逃了。”護衛回來覆命。
興寧侯冷聲說道:“派人盯着鍾家,有可疑人一律嚴查。”
“是。”
興寧侯對朱淳道:“嘉郡王只有你一個兒子,年老送終都需要你。父子間,哪有什麼隔夜仇?寧雅也不是你害死的,她自己縱火自焚,哪裡怨得了你?”
朱淳緘默不語,究竟是不是,他心中有數。
兩個人各自散了。
啞醫從巷子裡的狗洞爬出去,便是一牆之隔的桃溪街,他靠着牆壁喘氣。
賀平章正好從牛車上下來,陡然看見一張傷疤臉,嚇了一跳。他從袖子裡摸出十幾個銅板付給車伕,擡眼看向在臨河酒樓裡的永安,擡腳準備進酒樓,腳步突然一頓,他想起自己曾經被火燒,看着啞醫渾身狼狽的模樣,他摸出幾十個銅板放在啞醫的腳邊,然後轉身進酒樓。
毓秀正巧看見這一幕,對永安公主道:“殿下,這不是小年夜遇見的公子嗎?”嘀咕道:“自己都很窮酸,還使銀子接濟比他落魄的人,他的品行倒算不錯。”
永安斜睨毓秀一眼,毓秀立即閉嘴。
“看人不能看表面,有些人連自己都活在自己的僞裝中難以分辨,更別說是不認識的人?”永安看着賀平章漿洗得發白的袍子,一雙鞋子都打滿補丁,蹙緊眉心道:“自己都窮困潦倒,還去憐憫他人,你不覺得可笑嗎?”
永安擡一擡微微擡着下巴,示意毓秀望去。
毓秀看見賀平章被攔在酒樓外,因爲付不起進酒樓的十文茶水錢。
永安從錢袋子裡摸出一錠五兩的銀子,遞給毓秀送去給賀平章。
毓秀拿着銀子給賀平章。
賀平章並沒有接銀子,而是側頭看向永安,見到她似乎怔愣一下,朝永安露出一個笑容。遲疑一瞬,他接過銀子,並沒有進酒樓,而是守在外面等着永安。
永安今日心情不暢,從秦府出來,寶翎已經將馬車趕走,原來想問秦家要一輛馬車,後來想到桃溪街的景緻,便來酒樓裡坐一坐。正好在秦家並未用午飯,用完午飯休息一會,再出來時已經是兩個時辰後。
永安走出酒樓,一眼看見縮在角落裡,凍得在跺腳的賀平章。
賀平章看見永安,他連忙迎上來,將銀子遞給永安,“小姐,我不能平白無故的收下你的銀子。”
永安看向街邊不見蹤跡的啞醫,勾脣道:“我施捨給你的。”
賀平章一愣,呆呆地看向永安,俊臉漲得通紅,“小……小姐,我四肢尚勤,能賺銀子。你……你若是不嫌棄,我會作畫,給你作幾幅畫,抵這幾兩銀子?”
永安意外的看向賀平章,似乎沒有料到她話說得難聽,他依舊不介意,反而執着的要等價換取銀子。
“我沒有時間讓你作畫,你想作畫,就記住我的模樣。十日後,我派人來這間酒樓取。”永安丟下這句話,便帶着毓秀回宮。
賀平章目送永安上馬車離開,垂頭看着手裡的銀錠子,眼底閃爍着意味不明的光芒。
他選擇永安時,便在心裡一遍一遍地描摹着永安的容貌,如何會畫不出來?
這也算是永安的考驗與刁難?
賀平章嘴角微微一揚,算是往前踏進一步。
——
皇宮,寶華殿。
寶翎回到寢宮中,她捂着微微不適的腹部,吩咐香凝,“劉太醫回宮後,你請他過來給本宮請脈。”
香凝一顆心提起來,擔憂道:“殿下,您身子還有不適?”
寶翎斜靠在闊榻上,“你只管去就是,何必問那麼多?”
“是。”香凝立即去太醫院等着。
大約半個時辰,香凝將劉太醫請來。
劉太醫心中不安,寶翎請他去寶華殿只是爲了請平安脈?
他心中沒底,擔心寶翎是爲秦府一事而來。
香凝進去通報,隨後出來,將劉太醫請進去。
劉太醫邁進大殿,目不斜視,坐在圓凳上,拿着手巾蓋在寶翎的手腕上,給她號脈。
“公主身體已無大礙,這幾日多吃一些清淡的食物,少食多餐。”劉太醫小心翼翼地叮囑着寶翎。
寶翎忽然坐起來,詢問劉太醫,“本宮今日在秦府,當真是積食所致腹脹腹痛?”
劉太醫雙手一哆嗦,連忙跪在地上道:“微臣不敢有半點虛言!公主的確是積食所致,商姑娘給您診治後,如今已經好轉,不必再用藥……”
“劉太醫!”寶翎冷聲打斷劉太醫的話,目光冰冷地看向他,“本宮再問你一遍,本宮是積食?”
劉太醫跪在地板上,如芒刺在背。燒着地龍的大殿裡,他的後背滲出冷汗。
寶翎面色陰沉,寒聲道:“劉太醫記不太清本宮之前的病症,你在這仔細想一想,本宮是被人下毒,還是積食!”
積食的說辭,寶翎半個字都不相信!
羅宋湯固然喝得多,但是她的身體,無人比她更清楚,不會因爲一碗湯而積食。
劉太醫不由自主地捏緊拳頭,手握得太緊,顫抖地幾近痙攣。
寶翎不急,她看着劉太醫滿頭冷汗,備受着煎熬,心裡便覺得有些舒坦。
她盯着劉太醫看了許久,緩緩下榻,慢慢地踱步至劉太醫的跟前。
劉太醫心中一緊,寶翎公主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劉太醫,你有一個老來女,與本宮差不多大……比本宮要小上兩歲,待她如珠似寶。本宮一個人在宮中無趣,便讓她進宮給本宮做伴讀。劉太醫,你抖什麼?本宮難不成會吃了她不成?念在你在秦府醫治我一番的情面上,一定將她當做親妹妹一般對待!”最後兩個字,咬重了音。
劉太醫心口猛地一跳,聽出寶翎公主話中的威脅之意,劉太醫的身體微微顫抖起來,臉上的肌肉僵硬,“公……公主……”
“劉太醫,本宮耐心不好,只聽你說這一次。”寶翎停頓一下,忽而輕笑道:“本宮體諒劉太醫愛女心切,不捨將她送進宮中來。當然本宮也並非是那種不通情達理之人。凡事根據事物變幻來定奪,你說對嗎?”
劉太醫下頷緊繃,寶翎公主之前有兩個伴讀,她的脾性並不好,動輒責罰,兩個原本性格開朗活潑的伴讀,變得十分膽小懦弱,偏那些官員又挑不出她的錯處來,又因爲顧及着寶翎的身份,忍氣吞聲。人人都惶恐,不想自己的女兒選進宮做寶翎的伴讀。
如果寶翎公主向皇上提出要求,挑選他的女兒做伴讀,因爲他庇護商枝一事,定會百般折磨。
寶翎看着劉太醫眼底的掙扎,沉聲道:“香凝,更衣。”說罷,去往內室。
“等等!”劉太醫急切道。
寶翎停頓住腳步,並未回頭。
冷汗自劉太醫額角滴落,閉上眼睛,緩緩地,艱難地說道:“您是食用脹氣的食物,引起腹脹腹痛。”
最終,劉太醫選擇護住自己的女兒。
寶翎緩慢地轉過身來,窗外白熾地光芒投射在她的面容,光暈模糊她的神情,“你是說,本宮並非積食?”
劉太醫嘴脣顫抖的吐出一句話,“羅宋湯主料是牛肉,牛肉不能與紅糖同食。而羅宋湯裡,微臣看了,裡面添的是紅糖。牛肉紅糖同食,會腹脹腹痛。”
寶翎臉色陰冷,難看至極。
好一個商枝!好一個醫術高絕的商枝!
這個賤人竟敢在她的湯裡動手腳!
“退下罷!”
良久,寶翎壓制下心底狂涌的怒火,揮退劉太醫。
香凝憤懣道:“公主,商枝那賤人,未免太大膽,竟敢對您下手!”
寶翎滿面寒霜,脣邊浮現陰冷的笑,“憑着一身醫術,便不知天高地厚,敢將手伸到本宮頭上來,定要她悔不當初!”
今日她丟盡臉面,全都是拜商枝所賜!
這時,高皇后來到寶華殿,厚重的脂粉也掩飾不去臉上的憔悴,看着寶翎安然無恙,面帶薄怒道:“文氏與柳氏好大的膽子,竟敢聯手要對你下毒!”
“怎麼回事?”寶翎變了臉色。
紅姑姑將來龍去脈告訴寶翎,寶翎又驚又怒,如果不是秦家擔心會受到牽連,商枝將藥換掉,她早就是死在秦家。寶翎壓抑着怒火道:“父皇呢?此事父皇如何處置?”
提起元晉帝,高皇后便來氣,眼眶忍不住通紅,“你父皇因爲你皇兄一事,對母后頗有微詞,今日母后爲你做主,請你父皇爲你討公道,他竟說是柳氏爲逃避罪責,故意誣害文氏,要治柳氏的罪!並不懲處文氏!”
高皇后心中對元晉帝充滿怨恨,豫王被陷害,元晉帝卻信所謂的證據,將豫王關押進宗人府,至今未放出來!如今寶翎險些喪命,他竟包庇罪魁禍首!
是了,事關興寧侯府的事情,他哪次不是大事化小?何時重罰過?
寶翎瞬間冷靜下來,放眼整個大周國,國師地位在父皇心中第一,嘉郡王府便是第二,其次就是興寧侯府。正是因爲父皇對興寧侯府的態度,他們纔會攏絡住興寧侯。
“母后,父皇做得對,我不是平安無事?有些事情便莫要追究到底。”寶翎眼底閃過冷光,告誡着皇后顧全大局,“母后,皇兄還得依仗着興寧侯,若是父皇治文氏的罪,一定會牽連興寧侯府。文氏暫時不能動,想要動她有千百種方法,萬萬不能用這一種方式與罪名。只要興寧侯最後幫助皇兄成事,我忍一時之氣算得了什麼?”
何況,暫時要先對待外敵!
“興寧侯說災銀早已有問題,曾濱提議讓皇兄去白嵩城,是秦景凌在白嵩城收集的證據。我倒覺得他們有意針對皇兄,像是秦家的手筆。他們不滿你對張涵嫣的處置,因此纔會對皇兄開刀。相比起興寧侯府,當務之急我們該防備秦家纔是。”寶翎不許高皇后輕舉妄動,“一切按兵不動,等皇兄出來之後再說。”
“那柳氏……”
寶翎目光晦暗的看向皇后,“父皇不是已經治她的罪了?”
這時,有宮婢進來回稟道:“娘娘,殿下,天牢裡傳來消息,柳氏用腰帶系在牢門上吊死了。”
母女兩互看一眼,俱在對方眼中看到答案。
興寧侯!
比起文氏,興寧侯纔是最怕柳氏攀咬文氏不放,拿出有力的罪證,證明文氏要謀害皇室子弟,在審訊之前便要她性命。而這也正是父皇想要看到的結果,柳氏便死的這般輕易。
——
商枝得知柳氏吊死在牢房裡,畏罪自盡的消息,第一個念頭便是覺得此事有蹊蹺。
她趕去秦家的時候,秦麟與秦銘打算去牢房裡將柳氏接出來,柳父與柳夫人攔住他們。
柳父聽到柳氏的死訊,特地來一趟秦家,與秦麟與秦銘道別。
柳父看着七尺高的秦麟與秦銘兩兄弟,拍了拍他們的肩膀,蒼老的說道:“柳氏已經不是秦家的人,與你們沒有任何的瓜葛,等下我接她回柳家。她落到如今的下場咎由自取,你們切莫因爲她而與秦家生出嫌隙。”
秦麟與秦銘點頭,他們知道這次是母親錯得離譜,如果讓她得逞,死的便是秦家滿府的人。
秦景驍這時從天牢回來,確認柳氏是被人吊死,見到柳父與柳夫人,他抱拳對柳父行禮。
柳父愧對秦景驍,當年之事是他們柳家不對,自責道:“當年救你回府,我猜出你家世不凡,便與夫人動了將女兒送你做妾,給柳家做靠山的打算。哪裡知道被柳玥聽去,她做了糊塗的事情。你們一家記掛恩情,這才願意將她娶進門,是她不知惜福,怨不得誰。”
柳家理虧,所以攀上秦家的門第,也不敢借着秦家的名頭在外行事。
“逝者已逝,過去的事情,都不必再提了。”秦景驍對柳氏是仁至義盡。
柳父點了點頭,這些年柳氏與他們斷絕往來,一直是秦景驍過年過節派人給他們送禮。
這麼好的女婿,這麼好的兒子,是柳玥自己不珍惜。
柳父如何能夠讓她再拖累秦家?
尤其是秦麟與秦銘兩兄弟。
“你們娘不是秦家人,與你們沒有關係,不妨礙你們婚娶。”柳父就怕耽誤外孫的婚事。
秦景驍道:“柳氏生養過他們一場,守孝一年是應該的。”
如今開始說親,定親,再迎娶過門,差不多得需要一年的時間。
柳父沒有意見,該說的都說完了,他們便去天牢帶走柳氏,立即回柳家。
商枝站在一邊,將他們的對話聽進耳中。
秦景驍看向商枝,朝門內一指,“外頭冷,裡面說話。”
商枝與秦景驍一同進府,一行人去往福壽居。
秦老夫人躺在牀榻上,還未起身,聽到柳氏的事情,想要坐起來,身上軟綿無力,只好又側躺回去,這樣呼吸稍微順暢一些。
商枝還未入內,便被沉香拉到一邊。
商枝看着沉香發紅的眼圈,心裡‘咯噔’一下,記起昨日給秦老夫人號脈的情況。
果然,沉香從袖子裡抽出一團揉皺的帕子,被鮮血染紅。
“宴會散去,老夫人回到屋子裡便嘔一口血,這是第一次出現這種情況。”沉香當時被嚇壞了,扶着老夫人躺下,她準備派人去請商枝,被秦老夫人阻止,“她說您昨日給她請脈,身體如何您心中很清楚。”
商枝的確很清楚,秦老夫人積鬱在胸,長期情緒起伏過大,被刺激得心臟病頻發,經常心律失常而引起慢性心衰。目前的治療技術,已經超出她的能力範圍。
未免引起病人的心情,她沒有將秦老夫人惡化的情況告訴她,打算等她過壽辰之後,再將配好的藥給她服用。
哪裡知道柳氏的事情,到底是刺激到她,讓她吐血。
商枝掏出一瓶藥遞給沉香,“每日三次,一次一粒,之前的藥暫時停了,讓老夫人心情保持暢快,不能再受任何的刺激。”
沉香握緊藥瓶,點了點頭。
商枝入內,屋子裡的氣氛沉重,秦景驍將柳氏的情況全都說給秦老夫人聽了,衆人一時間沉默無言。
商枝看着秦老夫人的臉色,心情愈發的沉重,從她吐血量判斷出是右心衰。若是左心衰不會嘔血,而是咯血與咳血。
柳氏雖然已經不在府中,但是京城裡烏煙瘴氣,難免影響秦老夫人的心情。
商枝輕輕撫順秦老夫人衣領的摺痕,低聲詢問道:“再過不久,我要回儋州府。您不是要出去散心?我帶你去我的家鄉,讓你看看我種的藥田,開的醫館,作坊,還有建造的大房子。那邊山清水秀,風景很怡人。您去了,一定會喜歡。”
秦老夫人已經感覺到什麼,最近時常心跳很快,呼吸困難,身上使不上力氣,可能是病情加重了。
她看着商枝臉上的笑容,不動聲色的斂去心思,神色和藹,“我早就想去看一看你生長的地方。”
商枝看着秦老夫人渾身乏力的模樣,就連說幾句話都喘息,商枝鼻子有些發酸,她只能眼睜睜看着秦老夫人漸漸衰敗下去,而無能爲力,只能用藥物延長她的壽命。
秦老夫人看着商枝眼底的水霧,拿着帕子按着她的眼角,“孩子,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莫悲,莫哭。”
商枝看着滿頭銀霜的秦老夫人想起自己的爺爺奶奶,她一身的醫術,似乎從來都救治不了自己的至親。爺爺是腦血栓,送去醫院已經來不及救治。奶奶一個人住在家中,心梗而死,在家中幾天才被鄰居發現。
如今她在秦老夫人的身邊,卻因爲沒有相對應的醫療器械,不能挽救她的性命。
商枝已經很久沒有這種無能爲力的感受,心中百般滋味齊涌,眼眶又酸又漲。
秦老夫人擡手將商枝摟進懷中,輕輕拍撫着她的後背,“好孩子,我活到這一把歲數,已經很知足了。能夠在有生之年,看到這般出色的外孫女,我是沒有什麼遺憾,若要說缺憾,就是還未看見你們成親。你已經盡力在救治我,是我不聽你的勸,你不必難過自責。”
商枝吸着鼻子,調節一下情緒,她啞着嗓子說道:“只要您今後乖乖聽話,一定能夠見到我們成親生子。”
秦老夫人笑得滿臉皺痕,心情很愉悅,“到時候我給你帶孩子。”
“好,表哥他們都是您給啓蒙,到時候他們啓蒙就交給您了。”商枝眼底沁出淺淺的笑意,她只希望秦老夫人能夠多活幾年。
秦老夫人聞言,笑得合不攏嘴。
秦景驍父子三人聽到秦老夫人的笑聲,面面相覷,看着商枝的眼神,帶着驚奇。
秦老夫人得知柳氏的事情之後,鬱鬱寡歡,許久不曾這般發自內心的笑過,商枝倒是有這種本事。
商枝離開前,秦銘不恥下問道:“表妹,你是怎麼哄祖母高興的?”
商枝神神秘秘湊到他耳邊,秦銘豎起耳朵,就聽商枝壓低聲音道:“你娶妻生子,老夫人就高興了。”
秦銘撓了撓後腦勺,“我現在也不能娶妻生子啊。”
商枝看着神色認真且迷惘的秦銘,莞爾道:“你多陪陪她,她就高興了。”
這樣也行?
秦銘看向秦麟。
秦麟看一眼蠢弟弟,沒有吭聲。
他對商枝道:“表妹,日後若是有空,請你多來秦家。”
“一定。”商枝應承下來。
——
從秦家回來之後,商枝便開始忙碌起來。
還有二十多天,商枝的藥膳館要開了,美膚品陸續調製的還不夠。特別是稀缺藥材!
商枝揹着包袱出門,她在京城找到惠民堂藥鋪,與清河縣是一家。
藥童見到商枝,上前接待道:“姑娘,您是求醫問藥?”
“我找你們掌櫃。”商枝看一眼藥鋪,格局與清河縣的惠民堂並無多大的區別,只是要大上一點。“我有一筆買賣與他談。”
藥童上下打量商枝一眼,正想說掌櫃不在,掌櫃便從外回來。
商枝從他穿着打扮與其他藥童的態度認出來人是藥鋪的掌櫃。
“掌櫃,請留步。”商枝走上前,站在掌櫃面前,“我想要買一批藥材,不知您可有時間詳談?”
“藥材?”劉掌櫃看向商枝,見她十五六歲的年紀,皺緊眉心道:“你要藥材做什麼?”
商枝爲了省力,指着櫃檯裡的傷寒藥道:“這藥是我提供給你們惠民堂,不知清河縣的林掌櫃,您可認識?這筆買賣最初是與他在做。”
劉掌櫃面色一變,細細打量商枝一眼,拱手道:“商姑娘,林掌櫃送信與我提過你,若是見到你有難處,便對你行個方便。你買藥材,打算製藥開醫館?”
“我在清河縣開一家醫館,不打算在京城開。再過兩日,我的美膚館與藥膳館開張,還缺少一些裝點門面的藥膏。”商枝坦白,放鬆劉掌櫃的戒備。
果然,劉掌櫃見商枝不打算開醫館,他臉上堆着笑,“不知商姑娘需要哪些藥材?各需要多少?”
商枝將一張單子遞給劉掌櫃,“藥材與份量全在上面,不知劉掌櫃有這麼多存貨嗎?”
劉掌櫃仔細看一眼,指着其中的幹奈子,白芨,珍珠粉,甘鬆,“這幾味藥不夠。你若急用,我便替你找個藥農,問他收一些藥材過來給你送去。”
商枝搖了搖頭,婉拒道:“您這兒有多少,就先給我多少。下回等您這兒來貨了,我再過來取。”
劉掌櫃招來藥童,給商枝稱藥。
“商姑娘,你在樟樹村幫忙將藥材找到銷路,並且帶領着自己的村莊一起種藥發家的事情,我有耳聞。京城附近有一個村莊,村民也是靠種藥爲生,他們除了我沒有其他的路子。你也知道京城居大不易,我一個人根本不能幫助他們。你若是需要藥材,可以問從他們那裡收購。”劉掌櫃希望商枝能夠出一份綿薄之力。
商枝聽着劉掌櫃的請求,不禁失笑,“劉掌櫃,我買他們的藥材,他們的藥材有什麼優勢?質量上等,還是價錢比別家稍微優惠?商人逐利,我幫助別人,是建立在互利互惠的基礎上。我在京城停留的時間不多,如果對方價錢合適,品質上等,我可以考慮,優先擇選他們。”
樟樹村坐地起價的事情,商枝不想再經歷一次。
京城雖然居大不易,但是商機卻比別的地方多,而且路子是人走出來的。如果價錢公允,品質上乘,藥材不存在賣不出去,必然這是這兩者間,其中一點出現問題。
劉掌櫃聽到商枝的話,笑容一滯,的確是價格上存在很大的差異,比起市場上要貴幾文錢一錢藥材。
“商姑娘,這些都好商量,明日我帶他們來找你,讓他們拿一些藥材給你過目。如果覺得滿意,可以幫他們一把,反正你也需要藥材,不買他們的也要從別處買。”劉掌櫃勸說商枝。
“行。”
如果價錢合適,藥材品質不錯,商枝可以考慮合作。這樣能夠省心省力!
劉掌櫃見商枝答應,心裡鬆一口氣。
藥童將藥材稱重好,足足有幾麻袋藥材,“商姑娘,您要清點一下嗎?”
商枝檢查一番藥材,沒有問題,讓藥童幫忙搬上牛車。
商枝趕牛車回松石巷,將藥材搬回雜房,就看見一道黑色的人影衝進來。
“啊啊啊……”我被人追殺,不能再停留在京城。
啞醫焦急地對商枝比劃。
商枝嚇一跳,見到是啞醫,鬆一口氣,看着他的比劃,她只看懂一個抹脖子的動作,猜測啞醫遇見危險。
“啊啊啊……”你讓薛慎之找薛定雲,要來當年包裹他的襁褓,上面有他的生辰八字,還有證明他身份的信息,去找嘉郡王。
啞醫快速的比劃一大段的話,他的身份暴露,京城是沒有辦法留下去,就怕會暴露薛慎之的身份,給他招來禍事。
“砰砰砰。”
門板被敲響。
啞醫猶如驚弓之鳥,迅速的從後門躥出去。
商枝拉開門,就看見隔壁的麻嬸,她探頭往屋子裡看,“商姑娘,你沒事吧?剛纔我看見有人鬼鬼祟祟跑進你的屋子。”
商枝搖了搖頭,“沒有啊,麻嬸,您看錯了。”
麻嬸不死心進院子,在屋子裡轉一圈,沒有發現可疑的人,“沒有就好,我們是鄰居,你一個姑娘家,麻嬸可得看顧着一點。”
“多謝麻嬸。”商枝將麻嬸送出去。
麻嬸回到自家院子裡,臉色發白,看着拿刀架在她兒子脖子上的黑衣人道:“沒……隔壁沒有人。”
黑衣人辨認麻嬸的話,就看見後院裡躥進一個黑衣人,打一個手勢,黑衣人將男孩拋在地上,兩個人瞬間消失在後院裡,去追蹤啞醫。
街道上,人來人往,賀平章擺着一張桌子,桌子上面堆滿長卷軸畫紙,已經作出四五副畫,晾曬在桌子邊緣。
兩個黑衣人看着瞬間不見蹤影的啞醫,互看一眼,分開找。
賀平章見兩個黑衣人離開,敲一敲桌子,啞醫從桌子底下鑽出來,他感激的看向賀平章,從懷中將他給的幾十個銅板放在桌子上,甚至多給二兩銀子,快速離開。
賀平章看着古怪的啞醫,皺緊眉心,將銅板並啞醫留下的錢袋子一起收進袖子裡,兩個黑衣人又轉回來,掀開賀平章晾曬的畫,查看桌子底下,不見有人,又迅速散開。
賀平章鬆一口氣,啞醫自己鑽進他的桌子底下,如果之前黑衣人查找,只怕自己也要跟着遭殃!
他看着不遠處與禮王在一起的永安,收拾好畫軸,蘸墨重新作畫。
永安回頭看一眼在擺攤作畫的賀平章,有些意外的挑眉。
禮王順着她的視線望去,詢問道:“遇見熟人了?要去打招呼嗎?”
永安面無表情道:“不認識。”
至今還不知道姓名。
禮王便不再多說,兩個人一起等文嫺。
——
國師府。
淨月面色凝重,腳步匆匆的來到國師的三清殿。
樓夙穿着白色深衣,盤腿坐在蒲團上,一筆一畫抄寫經文。
淨月敲門進來,他將手裡的信呈遞在條案上,“主子,已經查到一些眉目。二十年前,寧雅縣主與李玉珩一起失蹤的,還有陪同他們的太醫鐘鳴。他們的遺體全都面目全非,鍾家與嘉郡王等人全都辨認,並沒有發覺異樣。”
“屬下找到當年倖存有關人查證覈實,除了李玉珩之外,寧雅縣主與鐘鳴全都活着。寧雅縣主懷有身孕,鐘鳴被留下來照顧她的身體,擔心他會泄密,挑斷他的手筋,割掉舌頭。寧雅縣主產子後,將孩子交給鐘鳴帶走。如今鐘鳴還活着,屬下認爲那個孩子也還活着。”
這些資料淨月花去不少的時間去盤查,一個因爲年代久遠,一個是有人刻意埋藏真相,很多線索被抹平,費很大力氣才翻出來一些事情。
樓夙握着筆的手緊了幾分,指骨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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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安各位親親們,筆芯,麼麼~(づ ̄3 ̄)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