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枝避開龔星辰,將馬牽出後院,翻身上馬,疾馳而去。
龔星辰面色一變,商枝的狀態,根本就不放心讓她一個人離開。
他快步追上去,將栓在樹上的繮繩解開,快馬加鞭的追上去。
一前一後,飛奔出城門。
——
安陽府城。
陳知府惡事做絕,知府夫人卻是個怕事的,天天吃齋唸佛,保佑陳知府平安無事。
陳知府帶着奏摺與三萬兩銀子去京城開始,知府夫人便未睡一個好覺,噩夢纏身,驚醒過來,便跪在佛堂裡唸經,求菩薩保佑陳知府能夠得償所願,度過一劫,她便給寺廟裡捐香油錢,爲菩薩鍍金身。
突然,身邊的婢子跑進來,昏黃的燭光也掩不住她臉上的慘白,“夫人,不好了!出事了!顧老爺來通知,老爺被抓進大牢,皇上派監察御史來搜查證據,讓您將牀底下的那些東西給銷燬了!”
知府夫人手一抖,手裡的念珠繩索斷裂,佛珠噼裡啪啦滾落滿地。“你……你說老爺被抓起來了?”
“大人送進京城的冊子,出現破綻被察覺出來。薛大人身邊僱傭的一個小廝,進京城告御狀,皇上在震怒下徹查,只要找不到證據,皇上也不能治大人的罪!”婢女心急的給知府夫人解釋,“夫人,您快去,御史大人明天一早就到了!”
婢女已經顧不上尊卑,上前拉拽知府夫人。被搜找出證據,可是要掉腦袋的!
知府夫人被拉出佛堂,蕭瑟冷風一吹,如夢初醒,她一個激靈,掙開婢女的手,疾步往正院而去。
推開門,婢女將燭火點上,暈黃的光亮溢滿室。
婢女端着燭臺進入內室,內室地板上鋪着厚厚一層絨毯。
知府夫人急急忙忙跪在牀邊,費力的將腳踏板給搬開,腳踏板下面並沒有鋪墊絨毯,露出打磨光滑的青磚石。她從枕頭下摸出一把匕首,插進縫隙裡,將青磚石給撬開。
“你去將火盆端過來。”知府夫人壓住心底的慌亂,撬開五六塊青磚石板,露出一口半米見方的箱子,她將箱子擡出來,箱子上的泥土撲籟籟掉落。
她打開箱子,裡面全都是賬本,登記這些年收受的賄賂。
婢女端着火盆進來,知府夫人將賬本扔進火盆中,火焰瞬間吞噬。
而這個時候,府外,有一隊人馬,悄無聲息,迅速將知府府邸包圍。
一道頎長的身影,從馬車裡下來,士兵分站兩旁,給他讓出一條路。
顧冕通知知府夫人,得知她已經在銷燬罪證,長舒一口氣,準備去通知範弼。
跨出府邸大門,外面亮如白晝,他心中一驚,猛地擡起頭,看到站在爲首的人,雙眼圓睜,眼珠子幾乎瞪出來,一副活見鬼的模樣。
“薛、薛、薛慎之?你……你沒死?”
顧冕的臉煞白。
薛慎之手一揮,“拿下。”
士兵上前,將顧冕扣下。
顧冕掙扎道:“放開!你們憑什麼抓我?薛慎之,你是欽差大人又如何?能夠隨便抓人?”
“帶下去!”薛慎之並不理會顧冕,擡步朝府中走去。
身後跟着士兵。
顧冕目眥欲裂,陰狠地瞪着薛慎之的後背,恨不能用眼神在他背上鑿出幾個洞。
薛慎之仿若未覺,直接走向正院。
遠遠地,聞到焦臭味。
薛慎之加快腳步,就見知府夫人擡着箱子,往火盆子裡倒去,賬本悶着火焰灼燒,濃煙滾滾。
士兵急忙在火盆裡,搶救下幾本賬冊。
知府夫人見到士兵,嚇得腿軟,跪坐在地上。
薛慎之目光掃過地上的火盆,士兵捧着賬本遞到他面前。
薛慎之伸出兩根手指頭,緩緩翻開賬本,看着裡面的記載,忽而將賬本合上。擡腳踩在軟毯上,目光落在撬開的青磚石板上。
“將軟毯掀開,撬開青磚石板。”薛慎之下達命令。
士兵上前順着被知府夫人掀起一角的軟毯掀開。
知府夫人撲倒在地上,阻止士兵的動作,她號哭道:“你們這些都是什麼人?強盜一樣擅闖官宅!手裡有搜查官宅的手書嗎?你們這是觸犯律例!”
兩個士兵將知府夫人架開,其餘的人利落掀開軟毯,將青磚石板全都撬開,露出一口口箱子,全都擡出來打開,裡面是金燦燦,銀閃閃的金銀條。
一共有十八口箱子,每一口箱子裡有一萬兩銀子,其中十六口箱子是銀子,剩下的兩口箱子是金子。
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
這一句話,深刻的在陳知府身上體現出來。
知府夫人看見一口口箱子全都被打開,整個人呆怔的跪在地上,內心充滿絕望。
即便賬冊被燒燬,這般多的銀子,也成爲貪污受賄的鐵證!
完了!
她腦子裡只剩下這兩個字。
“全部帶走!”
薛慎之一揮手,讓士兵將全府人員全都抓起來,這些銀子全都封存在知府的庫房之中,貼上封條,派人看守。
知府掌各屬縣政令、治理百姓,審決訟案,稽察奸宄,考覈屬吏,徵收賦稅等一切政務,權利太過重大。
薛慎之不過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官,雖然被冊封爲欽差,想動一個根基甚深的知府,並不是輕易的事情。更何況,強龍也難壓地頭蛇。最主要的原因是無法搜查證據,所以他一直在等待時機,如何拿到陳知府的罪證,將他一舉拿下。
而這個機會,就是李明禮的到來。
李明禮出身貧寒,他在清河鎮與他做同窗時,他並未走出過清河縣,直至他進京做官,他只是寫信祝賀,並且告知他在儋州府唸書,並沒有機會回京。
而他這次突然來安陽府城,薛慎之之前也以爲是巧遇,直到李明禮說爲他的母親辦事,特地繞路來安陽府城,再從安陽府城回京,他便覺察出事情不對。
李明禮的母親之前是私娼,他厭惡母親的作爲,母子之間很深的隔閡,他至今不肯用姜姬一個銅板,即便姜姬嫁給富賈做妾從良,母子二人也沒有冰釋前嫌,李明禮並不會爲姜姬辦事來安陽府城,這是其一。姜姬忍辱負重,便是希望李明禮考取科舉,封侯拜相。她如今嫁給富賈,又得富賈的疼寵,銀子與人力任她差遣,又何至於少一個辦差的人,因此耽誤李明禮唸書?這是其二。當年同窗時,李明禮曾說他的母親是京城人氏,只剩下他們母子二人,並無親友。姜姬從未出過清河縣,又何至於有事交代李明禮來安陽府城?這是其三。
最大的破綻是李明禮透露秦老夫人病逝的消息。
離京城並不遠的安陽府城,都未曾接收到消息,從儋州府而來的李明禮,又如何得知?
秦老夫人並不是朝廷重臣,病逝會全國上下貼發訃告。
李明禮邀請他一同乘船回京,他對線路十分清楚,知道陸路比水路快半日。
這些破綻與疑點全都聯繫在一起,薛慎之便從中得出一個消息,李明禮早已進京,此次來安陽府城,目的在他,想要將他帶回京城。
這一切的巧合只是人爲。
他向朝廷遞交奏摺,皇上批覆下來,勒令知府全權配合他進行土地拍賣一事,李明禮在這個時候出現,他不得不想其中的深意。
在回驛館收拾的時候,他叮囑張一聞一番,特地留下三千畝地契。
陳知府等人貪婪成性,自己從他們口中摳出來的食物,如今有一個搶回去的機會,絕對不會放過。
李明禮有備而來,只怕半路上會設伏,他便有所準備,在與李明禮去乘船的時候,取出裝有薑黃粉的小瓷瓶,裡面加入鹼水攪拌均勻,就會變成紅色液體,貼身放在袖中。
在船隻上遇到刺殺,他看見岸上有弓箭手,落河的時候,將瓷瓶的木塞拔開,鮮紅的液體浮上水面,製造出他受傷的假象,暗流湍急,他順着暗流的規律泅水,並未被捲進深坑,而是被衝去幾百米開外。
一個暗流將人捲進去沖走,不過是瞬間的事情。打撈他的人,不敢往暗流處游去,沿河搜找他的時候,他已經游回岸邊離開。
安陽府城與建安府城隸屬於一個總督管轄,而總督府設在建安府,他取出欽差委任書,以陳知府暗殺朝廷命官,收受賄賂的罪名,請總督派兵清查知府府邸。
他身爲朝廷派來的欽差,被人在建安府總督的地盤刺殺,此事可大可小。更主要的原因,總督與秦老將軍是莫逆之交,他又是秦老將軍外孫女婿。得知薛慎之已經派人入京,狀告陳知府,並且透露出皇上有意整頓安陽府城,方纔沒有上奏朝廷,等拿到皇上的批閱後,再派兵前往安陽府城。
他帶着士兵暗中潛回安陽府城,按兵不動,等待時機。所有的事情,都按照他的預設而走。陳知府入京,張一聞給元晉送上一個整頓安陽府城的機會,元晉帝將陳知府下獄。十三道監察御史來安陽府城的消息,先一步傳來,這些人急於銷燬罪證,而他在這個時候出擊,讓他們措手不及,能夠輕易的將深藏的證據搜查在手中。
薛慎之看着被挖得面目全非的內室,誰能夠想到陳知府將銀兩埋在內室地下?
如果陳知府未曾鋃鐺入獄,他鎮守在安陽府城,未必能將他治罪。
一個局,揣摩透人心很重要。
錯一步,前功盡棄。
他不‘死’,陳知府並不會掉以輕心。
薛慎之拿着手裡的名單,將陳知府的名字劃掉。
剩下的,全都是瓜分七千畝地的官宦與富紳。
“薛大人,林參將已經安排士兵去捉拿名單上的人。”
薛慎之頷首。
安陽府城,註定是一個不眠之夜。
各府富紳還在溫柔鄉,就被闖進來的士兵給抓拿。
屋子裡女人與孩子的哭聲震耳。
範弼在聽到薛慎之帶兵將知府府邸包抄的時候,他就覺得完了,連忙叫來馬車,將一箱箱金銀裝上馬車,從後門離開。
火光照耀,看見身着軟甲的林參將,手搭在刀柄上,面無表情地站在巷子裡,身後是一排士兵,直接嚇得尿褲子,被林參將下令,將人給帶走。
除了知府與縣令家眷全數被抓,關進大牢,其餘富紳罪不及親屬。
等天亮的時候,安陽府城已經換了天。
而十三道監察御史也帶着皇命到了,看到薛慎之的時候,他嚇一大跳,隨後便明白過來,只怕薛慎之做的一個局,爲的是將參與行賄的人,一鍋端了!
薛慎之已經收集齊證據,十三道御史只管過目,看見堆滿庫房的金銀珠寶,這才知道安陽府城的貪腐有多麼的嚴重!
監察御史擦一擦額頭上的冷汗,涉案頗廣,髒銀近百萬兩,數額過大,當即詢問薛慎之,“薛大人,您打算如何處置?”
“富紳強佔百姓土地犯下侵佔罪,行賄官宦,按照律例,退還贓物,杖六十,流放三千里。而官吏,則加罪!”薛慎之給監察御史建議,“富紳與小官小吏,按照律例處罰,將過去隱瞞不報的土地賦稅補繳。受刑受罰。而範縣令,則將他押解回京,由皇上定奪。”
監察御史很贊同薛慎之的提議,恭維道:“薛大人匡時濟俗,一己之力將蛀蟲全都拔除,讓安陽府城風清弊絕,待您清查土地歸京,皇上定會嘉獎。”
“總督大人功不可沒。”薛慎之拱手作揖道:“後續之事,有勞御史大人。”
拜別監察御史,薛慎之去信給總督,將安陽府城的情況簡略告訴他,並且要借用士兵,將髒銀押解回京。
薛慎之大刀闊斧,將貪贓枉法,行賄受賄的官宦、富紳全都抓起來處刑,讓底下蠢蠢欲動的人,觀望的人,徹底歇了心思,全力配合清查土地,同樣也給其他府城帶去威懾,當然這些都是後話。
壓在胸口的一樁心事解決掉,薛慎之漫步朝驛館而去,看着人來人往的官道,他在想商枝收到他寄過去的信了嗎?聽到他的死訊,她可有亂了方寸,傷心難過?
薛慎之的腳步停下來,他彷彿看見商枝騎着馬朝他奔騰而來。
商枝看着站在前方街頭的人,猛地拉住繮繩,兩人的目光相觸。
他漆黑深邃的眸子,穿透人羣,靜靜地注視她。
商枝只覺得這目光直直撞進她胸口最深處,胸腔裡那一顆心臟急劇無比的跳動着。
她身姿輕盈的下馬,朝薛慎之跑過去,彷彿要掙脫那些束縛住她的無措、悲傷與絕望,一路奔向她的曙光。
薛慎之身着官袍,長身玉立在秋日陽光下,展眉含笑,擡手將她被風吹亂的鬢髮拂去耳後。
“你來了。”
他的聲音十分溫柔,彷彿能夠滴出水來。
商枝的淚水洶涌而下。
“你混蛋!讓我等你回來,我怎麼也等不到你,只等到你……”商枝喉口哽咽,氣息噎住,“我不願相信,你親口許諾過我,毫髮無損的回去,一定不會食言!”
她等不住了。
他回不去。
就讓她來到他的身邊。
薛慎之指腹拭去她臉頰的淚水,輕輕抱着她,撫摸着她的長髮,“是我不好,讓你等久了。”
龔星辰追趕上來,看到大街上,相擁在一起的兩個人,只覺得冷冰冰的狗糧,劈頭蓋臉的朝他砸來。
“咳咳!”龔星辰重重咳嗽兩聲,見薛慎之循聲望來,他清清喉嚨,“我說咱們要不要找個地兒,再慢慢敘舊?”
“前面不遠處是驛館。”薛慎之停頓一下,側頭看向商枝,“你們用早飯了嗎?”
商枝搖了搖頭,“我不餓。”
“去同福酒樓。”薛慎之不由分說,帶着二人去酒樓用早飯。
龔星辰吃着面,看着對面你儂我儂的兩個人,他抱着麪碗,背轉過身去,豎着耳朵聽薛慎之將這兩日發生的事情,詳盡的告訴商枝,這才發現他是死盾,之所以沒有告訴商枝,只是寫信暗示,是擔心商枝的反應,讓人看出端倪,心中說得不太清楚,也是防止被人查探走漏消息。
龔星辰撇一撇嘴,聽到對象沒了,誰還會有心思去揣摩那句話蘊含的深意?
五雷轟頂,天崩地裂。
若還有心思去想別的,那一定是感情還不夠。
商枝聽聞陳知府與範縣令等人,全都已經繩之以法,心裡頓時一鬆,“何時回京?”
“明日。”
商枝大石落地,望着薛慎之的側面,他眼瞼低垂,脣角輕抿,輪廓線條冷淡。然而眼簾下遮掩的眼眸裡,卻是沉澱着無盡的溫柔。她心中因得聞噩耗而深埋的絕望,在見到他的那一刻,他眉眼間的淡笑似一縷光照進她的心間,驅散心間厚重的陰霾。
商枝依着薛慎之,汲取着他身上的體溫,心裡緊繃的那一根弦,鬆懈下來。
她詢問道:“如此看來,李明禮是禮王的人。”
“或許。”
商枝抿着脣,眼底閃過冷芒。
用完早飯,薛慎之將龔星辰與商枝安頓在驛館。
門合上,商枝撲進他的懷中,薛慎之踉蹌着背抵在門板上,商枝抱着他的脖子,踮着腳尖吻上他的薄脣。薛慎之一頓,拖住她盤在腰間的雙腿,反身將她壓在門板上,勾纏着她的舌頭,纏綿深吻。
胸口一涼,商枝已經被薛慎之抱着躺在牀上,裙裳被解開,望着他深沉幽暗的眸子,商枝心口一顫。隨着他的動作,她身上似有一團火在燒着難受,緊緊地攀附着他,一層堆疊一層的浪潮幾乎將她淹沒,推到頂點。
久別勝新婚,兩個人分離一個多月,又經歷兇險,乾柴烈火,用盡渾身的熱情去燃燒着彼此。
——
第二日。
薛慎之一行人,浩浩蕩蕩的回京。
薛慎之還活着的消息,瞞得很緊,一直到他進入京城,禮王才接到消息。
他心中震驚,倏然站起身,“他將陳知府家眷與範弼押解回京了?”
“那些富紳也一併被抓了,杖責六十大板,流放三千里,雖然罪不及親屬,但是要將過去漏掉的賦稅全部補交,基本已經掏空家底。”賦稅之重,可想而知,又將漏掉的十幾二年的賦稅一併補齊,他們又在之前花大筆銀子賄賂陳知府,哪裡還有餘錢?
經此一遭,元氣大傷,只怕不能每年送銀子孝敬禮王。
禮王在安陽府城的爪牙,沒有漏網之魚逃出來,就連顧冕也一併帶進京城。
安陽府城是礦產之都,富得流油,禮王的財力絕大多數來自安陽府城。
如今事情被揭發,只怕安陽府城他的手伸不過去。
禮王溫潤的面部,陰氣沉沉,磨輾着後槽牙,“本王小看他了!”
李明禮是他的故交,都心生防備,似乎沒有破綻可以讓他們攻破薛慎之。
商枝得聞死訊,她的反應,也不似作假。
他纔會被矇蔽過去。
“他倒是一副狠心腸。”
不但連故友生出防範,就連枕邊人也矇在鼓裡。
“王爺,皇上得知整個安陽府城近百萬兩的髒銀,雷霆大怒,明日早朝親審。”南風憂心忡忡道:“屬下擔心陳知府與顧冕會將您抖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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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沒有二更,各位小可愛們,麼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