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多味不知顧芸娘爲何突然問起這一番話。
因爲他爹已經被處斬,他娘早已作古。
下意識認爲,顧芸娘不想要他了。
他緊緊抓着顧芸孃的衣袖,漆黑明亮的眼睛蒙上一層薄霧。他假裝將顧芸孃的話,當成是假設問他,“姨母要多味嗎?”
顧芸娘看着他委屈的模樣,語氣低柔,“要。多味願意留下來,姨母就要你。”
餘多味一顆心放下一半,神情怏怏道:“我沒有爹孃了,姨母今後別再問多味這個問題。如果我娘還活着,姨母就不會嫁給我爹,她會在我的身邊。”所以這個問題,不存在!
顧芸娘撫摸着他的髮絲,百味雜陳,他的思維太敏捷,年紀雖小,卻已經懂得人情冷暖。
或許他爹和娘就是他心中認定的模樣,已經逝世,也比如今現實裡的情景要好。
他的爹孃還活着,卻將他給拋棄,他心裡應該會很難過。
可再如何的不忍,有的事情必須要面對。
“多味,你娘還活着,你爹也另有其人,他們想把你接到身邊去撫養。”
餘多味臉色發白,他聽不懂顧芸孃的話,什麼叫他娘還活着,他爹另有其人?
大大的眼睛裡,淚水晃動,小嘴緊緊抿直。
他努力睜大眼睛去看顧芸孃的神情,想看她是在騙他,還是不想養着他,所以特地給他安排一戶人家,可他看見顧芸娘眼中的不捨與憐惜。
餘多味被顧芸娘難過的神情給擊潰,淚水大滴大滴滾落下來,他將臉埋進顧芸孃的懷中,“姨母,我不懂,我就知道爹孃死了,我誰都不要,我就要姨母!”
緊緊攥着顧芸娘衣袖的手指發白,微微顫抖着,彷彿用盡全身的力氣攥着,就無法將他與顧芸娘給分離。
顧芸娘心裡酸澀,心知不將事情說明白,餘多味會聽不懂,甚至會胡思亂想。
她拿着帕子擦拭餘多味的眼淚,看着他發紅的眼眶,輕聲說道:“你娘心裡有喜歡的人,有很多原因,讓她嫁給餘青山,生下了餘寶音。後來你娘喜歡的人,又回到梨花村找你娘,因此纔有了你。將你和餘寶音留在梨花村沒有帶走,是她有自己的苦衷,想等你們長大之後,再回來認親。這次突然出現想與你相認,是姨母將你帶回京城,她見到你,不捨得你,想給你更好的生活,將你認回去。”
顧芸娘心中有許多的顧慮,之前並不想將真相原原本本告訴餘多味,讓他知道他娘做的事情。可看見他天真純粹的眼睛,她突然不想將他矇在鼓裡,這樣他對雲蘿會有期待,將雲蘿當做會爲自己孩子不顧一切的母親。然而事實上,雲蘿並不能爲了他不顧一切,相反會讓他忍受太多不必要的委屈。那時他會傷心失望,更爲痛苦。倒不如一開始,就讓他知道雲蘿是什麼樣的爲人,即便最後他跟着雲蘿回去,也知道在心裡如何給雲蘿定位,不會因爲現實與想象中的落差,將他給擊潰。
餘多味再聰慧,也只是一個孩子,他理解不了男女之間更深層的關係。卻不妨礙他從顧芸孃的話中領會,他的親孃爲了喜歡的人,拋棄他和姐姐,跟着喜歡的人去過富足的生活。
這一刻,他也清楚的知道,給他布包裡塞東西的就是他素昧蒙面的親孃。
而那些東西精緻貴重,價值不菲,由此推測出她生活富足。
他不禁想到村裡的閒言碎語,罵顧芸娘攀高枝。
餘多味不禁想,他娘就是爲了嫁進富貴人家,他和姐姐是累贅,纔會毫不猶豫將他們給拋棄。
“姨母,我從生下來沒有娘,以後也不會有娘。您別將我送走,我不要離開您!”餘多味抱着顧芸娘,抽泣道:“她之前爲了自己的苦衷,能夠拋下我和姐姐,把我認回去,也會是她的累贅,以後再有苦衷,她一定會毫不猶豫的再次拋棄我們。”
“我從知事起,就是您在我身邊,我開口喚的孃親,只有您一個人。您雖然不是我的親孃,可我在心裡將您當做親孃。我的親孃她對於我而言,只是一個陌生人。她若是真的心裡有我,早就該出現在我的面前。您也說了,她之前是想等我們長大,再將我們認回去。那我們就保持現狀,等多味長大了,再報答她的生恩。”
餘多味迫切地表達他心中的想法,生怕顧芸娘會將他送走。
他的生母對他而言太陌生,令他心裡不安。
一旦想到離開顧芸娘回到生母身邊,他生出莫大的恐慌。
顧芸娘微微笑了,爲餘多味的選擇,爲餘多味的話。
他對生母並無怨言,甚至惦念着生恩,可見他心裡是善良的。
“好,姨母尊重多味的選擇。”顧芸娘心裡鬆一口氣,等他長大回雲蘿身邊,她也不必擔心,那時候他有自保的能力,不必擔憂受委屈。
餘多味眼淚流淌的更洶涌。
顧芸娘溫柔的安撫他,等他平息之後,看着他腫成核桃一樣的眼睛,不由得取笑道:“明日頂着這桃子眼去學堂,小朋友定會笑話你這麼大的人,還哭鼻子呢。”
餘多味愣愣的摸着自己的眼睛,一陣刺痛,他嘶了一聲,捂着臉,合攏的手指開了縫隙,悶悶地說道:“回去我讓小桃姐姐拿冰敷消腫。”
顧芸娘不禁失笑,屋子裡沉悶的氣氛消散,暖意融融。
“不用冰敷,用帕子浸井水敷一下,抹上藥膏明日就能消腫。”
餘多味呆呆地點頭,“姨母,她再來找您,您就讓她將姐姐帶回去撫養。姐姐不喜歡您,給奶教養的不太懂事,如果她能接回去,姐姐會改好的。”
顧芸娘笑了一下,“多味回去叫小桃給你敷眼睛,功課不能懈怠,知道了嗎?”
“知道了!”餘多味給蘇景年和顧芸娘行一禮,跟着小桃離開。
望着他的背影,顧芸娘深深嘆息一聲,只希望雲蘿尊重餘多味的選擇,不要胡攪蠻纏。
“這下該放心了?”蘇景年握着她的手,包裹在粗糙乾燥的掌心裡。拇指輕輕摩挲着她的手背,細膩柔軟的手仿若無骨。
顧芸娘擔憂地說道:“我擔心雲蘿不肯罷休。”
“多味不願,即便她是生母,也無法將多味從你身邊奪走。”蘇景年聲音低沉,眼中滿是冷肅。
顧芸娘嘴角翹了翹,仍是有些鬱郁不快。
餘多味若是懵懂不知事也罷,他心裡敞亮,一點就通。
蘇景年在,雲蘿無法將餘多味給奪走。
真正鬧起來,餘多味知道了,他爲了不給他們增添麻煩,或許會跟着雲蘿走。
這纔是顧芸娘擔心的。
“我們儘快回梨花村吧。”只要回去了,雲蘿會收斂。
“好。”
蘇景年已經在暗中轉移自己的權柄,只等文宣帝鬆口,便能立即離京。
接下來幾天,雲蘿都沒有動靜,顧芸娘也便當做沒有發生一樣。
唯一不同的是餘多味每日膩在她身邊的時間變長了。
學業愈發的認真。
顧芸娘看在眼裡,記在心裡,默默數着離京的日子。
興許只要走了,餘多味才能放下心。
姜皎月見顧芸娘這幾日心事重重,精神怏怏,眼瞅着天氣放晴,邀約她一起上街,挑選幾匹絲絹錦帛,給孩子做新衣。
顧芸娘應約,用完早飯,便與姜皎月乘坐馬車去錦繡閣。
“三弟妹,還有一個多月便要過新年。你和三弟年後再離京,咱們一家人過個熱熱鬧鬧的新年。”
顧芸娘是新婦,頭年按理說是在蘇府,可京城裡待久了,總是易生是非。
“我們在梨花村新宅成親,新宅喬遷也還沒有一年呢。新居要住滿三年,方纔能在外過年,不拘着眼前,日後我們總會聚在一起。”顧芸娘目光落在姜皎月的腹部,“待你生產,我和景年再回京。”
“好吧。”姜皎月摸着自己的肚子,嘆息道:“今年蘇府只有我一個女主人,往年還有二弟妹……”
提到袁雯萱,顧芸娘想到之前裴府發生的事情。
“二哥有何打算?”
姜皎月抱着手爐,手指摩挲着精美的花紋,“二弟回來後說有人引他去院子裡,見到袁雯萱也在,他轉身離開,又聽人說你在荷塘出事,他趕過去就看見和袁雯萱穿一模一樣衣裳的遲曦推你被抓住,是遲曦想要讓蘇越誤會袁雯萱對你動手。幸好抓住了兇手,纔沒有讓奸計得逞。”
姜皎月停頓一下,又道:“事後袁雯萱找到二弟解釋,二弟三言兩語便別過了袁雯萱。”
顧芸娘心裡嘆息一聲,這顯然是不打算與袁雯萱重歸舊好。
“算了,不說他們了。”姜皎月覺得夫妻之間的事情,別人是插不了手。如果蘇越有心與袁雯萱和好,只是心裡有顧慮,她們還能推波助瀾,可她們壓根不知道蘇越心裡如何想的,貿然行事只會弄巧成拙。
馬車停在錦繡閣,顧芸娘下馬車,扶着姜皎月下來,兩個人一同入內。
錦繡閣裡,已經有幾個人在。
顧芸娘一眼看見人羣中穿着一身素淨衣裳的袁雯萱。
袁夫人手裡拿着一塊霞色織錦往她身上比劃,袁雯萱神色淡淡,興致缺缺,似乎拒絕了,袁夫人無奈的放下那匹布。
“快要過年了,你自己挑兩身衣裳過年穿。”袁夫人甩手不管,給袁雯萱自己挑選。
袁雯萱看一眼,隨手指着一匹月白布料,還有一匹青色暗紋布料。
袁夫人嘆氣,“大過年的,你穿這般素淨作甚麼?”
袁雯萱做了最後的努力,試探過蘇越,郎心似鐵,沒有任何的轉圜餘地。
她一個被休離的女人,穿着光鮮亮麗,不過被人笑話。
“娘,我想去清水庵清修定定性,穿着太亮麗不合適。”袁雯萱不想留在京城,太多回憶令她心中翻絞,每每夜夢中醒來,心裡空蕩蕩的,氐惆悵惘。
袁夫人搖頭,原是帶着她出來散心,被袁雯萱這一說,自己也敗了興。到嘴苛責的話,又無法再說出口。
“罷了,回去吧。”
袁夫人轉身,就看見站在門口的顧芸娘與姜皎月。
“你們也來裁新衣?”袁夫人臉上牽起淡淡的笑,目光落在姜皎月的小腹上,“身子可好?”
“一切都安好。”姜皎月將她們的話聽在耳中,心中不知如何是好。袁夫人的問候,讓她心中窘然,抿脣道:“伯母,過去的事情,我已經放下,你們也不要爲此愧疚。每個人都會有犯錯的時候,難能可貴的是知錯悔改。我希望你們也能放下,重新開始生活。”
袁夫人心裡愈發難受,袁雯萱險些害了姜皎月的孩子,她都能大度的原諒,只這一份胸襟,便是袁雯萱不能及的。她若不是糊塗,做下錯事,這般好相處的妯娌,她的日子不知多舒坦。
一切都是自作孽。
袁夫人眼睛溼潤道:“會的。”
袁雯萱低垂着頭,心裡同樣不是滋味,悔恨如同藤蔓緊緊攀附上她的心臟,令她心生窒悶。
姜皎月越是大度不計較,她越是備受折磨,相襯之下,只剩一片狼狽。
袁雯萱匆匆點頭,擦肩而過時,顧芸娘挽留道:“裴府的事情,我還未向你道謝,正好無事,待會一起用膳?”
袁雯萱抿緊脣,目光掠過姜皎月,見她進屋挑選布匹,拒絕的話到了嘴邊。
袁夫人替她應下,“去吧,整日悶在府裡都要發黴了。”而後與顧芸娘道別,在婢女攙扶下離開。
“你們快過來給我挑選布匹呀!”姜皎月面前擺了四五匹,她心中糾結,不知道選哪一匹,每一匹都很喜歡。
顧芸娘對袁雯萱道:“你是做孃的人,最會給孩子挑選東西,你上去指點大嫂。”
袁雯萱不知如何面對姜皎月,駐足不前。
顧芸娘推了她一下,袁雯萱咬着下脣,上前摸着料子,給姜皎月挑了一匹出來,又讓掌櫃新拿出兩匹給選了。
“小孩子容易出汗,衣裳要柔軟貼膚,清爽吸汗。”袁雯萱給了姜皎月幾個建議。
姜皎月欣喜的讓掌櫃將布匹給包好,讓掌櫃送去平陽候府。
買好布匹,天氣還早,商量着去同福酒樓喝茶。
袁雯萱很拘謹,姜皎月彷彿忘記兩個人之間的恩怨,並且一點都不介懷,可兩個人之間再也回不到之前的親密無間。
因爲她知道自己做的事情,終究傷透姜皎月,她心底仍是留有傷痕。
姜皎月大度不介懷,並不是因爲她,而是爲了蘇越與鑫哥兒。
顧芸娘看着與姜皎月離得有一段距離的袁雯萱,心知袁雯萱良心受到譴責,如果姜皎月表現得很在意,對袁雯萱抱有敵視,或許袁雯萱還會自在一些。
馬車停在同福酒樓。
時辰還早,不到飯點,酒樓裡的人稀稀落落。
一行人跨進酒樓,掌櫃見到姜皎月,立即迎出來。
“大夫人,給您安排三樓。”
“有勞了。”姜皎月頷首。
掌櫃親自領她們上樓,忽而,門口傳來馬蹄聲,他轉頭望去,就見蘇越翻身下馬。旁邊停了一輛馬車,他走到馬車旁,灰布簾子被一隻素手掀開,穿着白色布衣的少女從馬車裡鑽出來,肩膀上挎着一個包袱。
“蘇越哥哥,到了嗎?”少女望着同福酒樓的牌匾,愣住了,“今日住酒樓嗎?”
“不是,給你安排了宅子。你下船後還沒有用早飯,先在這裡吃點飯食再回去。”蘇越站在一旁,耐心的向少女解釋。似乎覺察到幾道目光落在他身上,回頭望去,見到袁雯萱等人,他怔住了,慢慢地,眉頭皺了起來。
袁雯萱怔愣地看着蘇越與少女低語,目光落在少女身上,她身上清爽乾淨,只着素白的衣裳,並無一點配飾,一頭青絲三分挽起,七分散落在腰後。白嫩如玉的臉蛋上,頰間微微泛起一對梨渦,仿若迎風綻放的瓊花,安靜美好。此刻,她那一雙流盼生光的眼睛,正好奇的順着蘇越的目光望來。
袁雯萱手指緊緊攥成拳頭,眼中似有薄霧縈繞。她以爲自己真的放下,可看到他神色溫和的與少女站在一起,她心臟翻絞,酸水在肚子裡咕嚕嚕冒着泡,可她只能看着,半句話不能言,甚至是詢問起少女的身份也不夠格。
在觸及蘇越視線的那一刻,她躲避的低垂着頭,嘴脣被咬得發白,促催道:“我們快些上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