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底,最炎熱的酷暑。
商枝戴着斗笠,怕臉給曬傷,她用一塊白色粗布,用針線圍着斗笠縫一圈,遮擋住兩邊照過來的太陽。
她揮汗如雨,正在給藥山鋤草鬆土。收集下來的雞糞,埋在一邊地裡施肥。
鄉鄰種的藥材,全都不及商枝的長勢好。
滿山藥材生機勃勃,蔥蔥郁郁,開出各色小花,一陣微風吹拂,藥香陣陣。
劉大嬸的藥山在商枝隔壁,她羨慕地說道:“商丫頭,你真是有一雙巧手,不管做啥,都是有模有樣,就連種地藥苗都比我們長得好。”
“這地都是鄉鄰們種的,我只是搭把手而已。”商枝臉蛋熱得緋紅,像是塗抹胭脂一樣,清麗中透着一絲嬌媚。這等好顏色,劉大嬸都看得心口怦怦跳。
劉大嬸忍不住多看幾眼,那臉蛋和剝殼地雞蛋似的,白白嫩嫩,不似他們村裡人,皮膚黑。
“商丫頭,你好好捯飭捯飭,和城裡嬌小姐似的,長得真好看。”劉大嬸誠心誇讚一句。
商枝笑道:“師傅養得好,沒給我下地幹活,纔沒曬黑。”
說到這件事,劉大嬸提起賀良廣,“賀里正賣地的消息你知道嗎?村裡人都沒有餘錢,買不起田地,我倒覺得你可以買下來,種一點糧食。”她又擔心說多了,商枝心裡反感,解釋道:“你賺錢來得快,架不住你啥都要去鎮上買,身邊存點積蓄,可以應應急。”
商枝目光微微閃動,“買地的事情以後再說。”
劉大嬸點頭,看商枝頭上戴的斗笠,心說回去後給茶花也做一個布簾。
商枝鋤兩行地,累得直不起腰,她隨地坐在山坡上,取下斗笠扇風。
栓子立即把竹筒遞給商枝。
商枝自然而然地接過喝一口,顯然栓子不是第一回做。
栓子蹲回去,小心翼翼繼續鋤地。第一次鋤地,他氣不順,故意把藥材鋤壞,餓他一天。他知道商枝是個母夜叉,不會慣着他,多的是手段等着對付他。
嘶——
栓子手指一痛,走神割破一道口子,鮮血流出來。他心裡發慌,害怕的想要告訴商枝,他受傷流血了。可想到那個女人冷嘲的嘴臉,狠狠一咬牙,他按住傷口,不再流血,繼續鋤草。
商枝放下竹筒,準備繼續幹活,就見胡氏氣喘吁吁爬上來,喘勻一口氣,“商枝,你種藥材少地嗎?我家賣兩畝地,十兩銀子,你要嗎?”
商枝很意外,臉皮都撕破了,賀良廣一家子還能腆着臉上門求助!
她婉拒道:“我種幾片藥山,打點不過來,騰不出閒工夫種地。”
胡氏臉上的笑容一僵,對上商枝似笑非笑的神色,心裡臊得慌。
兩畝良田賣給別人是六兩五百文錢,上等水田四兩銀子一畝,中等地勢偏的二兩五百文一畝。
她提出商枝有銀錢,能買得起田地,鄧氏說不能便宜商枝,兩畝一起十兩!
胡氏嘴上不說,心裡卻覺得鄧氏太過分。
如今有求於人,還敢坐地起價。
“商枝,你是嫌地太貴了?看在你幫過我一回的份上,做主給你六兩銀子。都是上等的良田,如果不是爲了湊銀子急用,可沒有這等好事情。”胡氏勸說商枝。
商枝一雙眸子洞若觀火,勾脣道:“你也看見了,我就是一個窮郎中,掙的銀錢都給造房子,買牛車。剩下的一些餘錢,都用來買藥材,哪裡掏的出六兩銀子?”
胡氏不死心,提起商枝買山地的事兒,“你之前打算花十兩銀子買山地……”
“這得多虧賀里正插手,不然我得從買藥苗的銀錢扣剋。你也知道,我若是不買,他們肯定懷疑我沒有能力收購藥材,只好打腫臉充胖子。”商枝無奈地攤手,“能幫上忙,我一定幫。”
胡氏哪能不明白這是商枝的託詞?
再急得上火也無用,誰讓賀良廣和鄧氏將商枝得罪透了?
她如果是個要臉面的,聽到商枝這句話,就該打退堂鼓。可想起鄧氏的話,她一咬牙,豁出去道:“商枝,我求求你行行好,再幫幫我一次,買下田地!我知道你有這個能力,只是六兩銀子而已!爹說了,只要你肯出手,以後絕不與你爲難,替你號召鄉鄰種藥苗。都是一個村裡的,擡頭不見低頭見,商枝你好好想一想,日後可有用得着里正的地方。”
反過來,若是不肯答應,她在杏花村日子便難過。
聽着胡氏恩威並施的一番話,商枝臉色陡然冷沉,“處處和我作對的時候,可有想過做人留一線?如今走投無路,記起我來,求到我頭上。行!賀良廣是里正,我在杏花村生活得仰仗他鼻息。他大發慈悲,給我一次討好他的機會,我哪裡能拒絕?”
胡氏逼於無奈,纔會說出鄧氏教她那番威脅人的話。商枝雖然答應,卻是惹怒她。
商枝從袖袋裡掏出一兩銀子,“兩畝水田,一兩銀子。答應,籤契書。不答應,別妨礙我幹活。”
胡氏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一兩銀子只夠買一畝沙地,她居然開得了這個口,用一兩銀子買兩畝水田!
“商枝,你這是欺負人!”
欺負人?
究竟是誰狗仗人勢欺負人?
商枝冷笑道:“胡氏,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賣地給賀平章湊盤纏?你是想指着他考中舉子,日後高進一步做官老爺,你一家子好沾他的光?我勸你還是醒一醒,他還只是秀才,可有把你放進眼底?全家都緊着他,你男人的藥費湊不齊,都未想着賣地給他治!你做牛做馬,供他出人頭地,第一個就是把你們一腳踢開。”
胡氏心裡一震,臉色青一陣白一陣,“你別想挑撥離間!”
商枝輕笑一聲,“愛信不信,你等着看就知道了!”
胡氏看了商枝很久,沉默。
她心裡是深信不疑,沒有人比她清楚,賀家的男人有多自私,心有多冷硬,只怕連一塊石頭都焐熱了,他們都覺得你所做的是應該的,不會記你半分好。
商枝望着胡氏離開的身影,勾了勾脣,繼續埋頭幹活。
“你說別人壞話,別以爲我不知道!”栓子得意洋洋,他逮着商枝的把柄了。
“我還能一腳把你踹下去,別不相信。”商枝斜他一眼。
栓子氣鼓鼓地瞪着她,“今晚我要吃五花肉!”
商枝沒有搭理他。
太陽下山,商枝收工。
洗完澡,她去廚房做菜。
栓子不敢不洗澡,不但洗,還認認真真的搓洗,不然得睡地板上。洗乾淨,換上新裁的衣裳,坐在桌子前等飯吃。
商枝端着菜碗出來,栓子兩眼放光,看着碗裡的野菜,他把碗筷一摔。
“我要吃五花肉!不要吃野菜!”
商枝不鹹不淡的說道:“吃野菜長高個。”
騙子!
栓子氣得眼睛發紅,他就知道這個女人是故意給他吃野菜,怪他在山上多嘴!
雙手緊緊地握成拳頭,惱恨地盯着她,等他回去後,他一定要教訓這個女人!讓她後悔折磨他!
商枝吃完飯,放下碗,去藥房制香凝膏,美膚膏。
八月份的量做出來,商枝又把香凝膏和美膚膏的藥方寫出來,準備交給林辛逸和林玉兒,讓他們兩個在鎮上租賃的屋子裡調配,然後開始大量推售。
她需要製作霍亂、傷寒、鼠疫、天花等藥丸,前期需要大筆的銀子支撐,才能運作起來。每個月只賣二十瓶,遠遠不夠!
伸展懶腰,她打着哈欠,這才發現天色很晚,明天縣城酒樓開業,她得去掌勺。
提着油燈出來,商枝去廚房裡,收拾得很整潔,碗筷也洗乾淨歸類擺放好。
她嘴角不禁露出一絲淺笑,這個熊孩子就是欠收拾,收拾一頓,老老實實。隨即,臉上的笑容淡去,他只是迫於威懾而改變,真正改頭換面,只怕不容易。
從藥房拿出一盒藥膏,商枝推開隔壁的房門,栓子趴在牀上,被子蹬到腳下,呼呼大睡。
放下油燈,商枝打開藥膏,摳挖出藥膏,塗抹在他手指傷口處。
拉着被子蓋在他的後背上,站在牀邊看着他的睡顏,安靜乖順,渾身的利刺盡數收斂。似乎夢見什麼事情,咧嘴傻笑,轉眼不高興的癟癟嘴。
商枝嘆息一聲,關上門離開。
次日,天色矇矇亮,商枝從牀上爬起來洗漱。
早飯她煮兩碗素掛麪,幾顆綠油油的青菜,豬肉,豬肝,並一個雞蛋。
她去栓子房間,他坐在牀邊,盯着自己的手指發呆。
“看啥呢?快收拾,待會還要幹活!”商枝擡手敲門。
栓子猛地站起來,把被子摺疊成商枝說的正方形,穿戴整齊,打水洗漱,看着手指上癒合的傷口,心裡直犯嘀咕:咋就好得這樣快?
唯一讓栓子覺得滿足的事情,便是吃商枝做的飯,這個女人雖然兇,但是做的飯菜挺好吃。
他把面吃掉,湯也喝乾淨,舔一下碗,一滴不剩。
“今天去縣城。”商枝對栓子道:“你換一身整齊的衣裳。”
“好!”栓子聽說去縣城,很高興,他還沒去過縣城呢!
一切事物對他來說都很新鮮,栓子東張西望,目不暇接,許多沒有見過的東西,看得他眼花繚亂。
商枝見他傻乎乎地盯着商販扛着地紅彤彤的糖葫蘆,挑眉道:“想吃?”
栓子吞了吞口水,嘴饞道:“可以嗎?”
“看你表現。”
栓子失落,蔫頭蔫腦,小眼神幽怨地瞥一眼糖葫蘆,悶悶不樂。
商枝全當沒看見,牛車栓進酒樓院子裡,領着栓子上三樓見秦伯言。
秦伯言昨日便先到酒樓,今日吉時一到,放兩掛炮竹,揭開門匾紅綢布,給跑堂、掌櫃、廚子發了紅封,開張接客。
“今日開張,不知生意會如何。你出的招,不知有多大的效用。”秦伯言心裡很擔心,縣城裡的這家酒樓投入的不止是心血,也有大量的銀子。所以通知商枝還有幾天快開張的時候,商枝出主意,做活動,搞宣傳。他覺得有趣,全力去跟着做,只是不知道宣傳的效果究竟如何。
“你放心,定會比你預期要好。”商枝是把現代那一套套用在這裡,滿額減,抽獎,又推出每日一道特價特色菜,不說其他,單看這個宣傳,也會有不少好奇的人一探究竟。她笑眯眯地又出一個主意道:“我們可以製作代金券,你不是有私章?寫一張能夠抵用銀子的券,蓋上私章,限多少期限內使用,這樣一來,許多客人覺得用券比較實惠,未免浪費了,再次惠顧。”
“還可以這樣?”秦伯言驚愕住,很想撬開商枝的腦袋,看看裡面裝的是什麼,主意一套一套的。
“主要飯菜口味,只要好吃,即便沒有這些虛的,也能留住客人,生意火爆。”商枝心態倒是平和,她覺得地段位置好,第一天開業,不會差到哪裡去。等客人嚐到食物口味之後,她有一些信心,會留住一些顧客。
秦伯言神色放鬆,含笑的看着商枝,“我經歷大起大落,心態倒還比不上你一個小丫頭。”視線落在她身後的栓子身上,笑容不變,“這位是?”
“薛慎之的侄兒。”商枝並不贊同秦伯言的話,“這家酒樓不是你一個人的股份,難免會有顧慮。”
秦伯言搖了搖頭,站在窗戶邊,看着有客人進門,喜上眉梢道:“商丫頭,快!去接客!”
他神情激動,倒像是第一次開酒樓做生意,率先下樓招呼客人,儼然忘了有跑堂的!
商枝跟着下樓,就看見秦伯言殷勤將客人引到座位上,打手勢示意她去廚房掌勺。
商枝鑽進廚房裡,秦伯言的侄子秦小見到商枝,笑着打招呼,“商枝姐,你來啦。”他把自己的位置讓給商枝,“我給你做助手。”
商枝拿着圍裙捆上,頭巾把頭髮給包裹起來。
跑堂正好送菜單進來。
富貴雞、麻婆豆腐。
商枝看向秦小。
秦小撓了撓頭,“富貴雞就是叫花雞,秦叔說這個名字不好聽,許多人忌諱,便改成富貴雞。”
商枝莞爾,“真有他的!”
秦小連忙說道:“商枝姐,我按照你的吩咐,需要長時間醃製的肉類,昨晚上都醃製好,湃在井裡,我現在去取。”
“好。”雞已經用醬料醃製好,商枝便着手準備新鮮荷葉,黃泥,蔥、姜、茴香等配料。
秦小已經將雞給取回來。
商枝拿着雞,把蔥段,茴香、八角、姜等醬料拌成料包放入雞腹。
鍋子裡水燒沸,她將荷葉入沸水鍋中略燙,撈出瀝乾,用幾層荷葉包裹住醃製好的雞,再用線繩纏繞,然後用和稀的黃泥包裹住荷葉雞。
她在後院裡搭一個小土竈,粗柴燒成炭火的時候,把包裹雞肉的泥球埋進去。
叫花雞需要煨半個時辰,未免客人等太久無聊,商枝從廚房裡出來,走到客人那一桌,“客官,富貴雞工序繁瑣,耗時較長,您可以先去對面的擂臺拿出拿手的技能,若是獲得十支木籤,可以在您點的菜裡,抵消價低的菜。”
果然,客人本來聽說等太久,臉上浮現不耐之色,聽到商枝後面的話,他含笑道:“那我便去試一試。”
“您請。”商枝喚來跑堂的,領着客人去擂臺。
回到廚房裡,商枝意識到有的耗時較長的菜,需要提前做好準備。這樣一想,她便吩咐起秦小,“你醃製幾隻雞?”
“三隻!”
商枝算計着時辰,如今還有半個時辰便到中飯的時辰,“剩下的兩隻雞你都拿出來,重新搭建竈臺煨,到時候客人再要富貴雞,可以立即上菜,不用等。”
她急忙走出去,吩咐掌櫃在今日特價菜上的木牌上,再加上一行字:特色富貴雞今日限供三隻。
商枝不知道,無意間的舉動,反而將富貴雞推上熱門菜系。
還剩下一刻鐘,叫花雞便能出爐,商枝洗鍋做麻婆豆腐。
豆腐一塊,肉餡適量,辣椒麪,花椒,蔥蒜……等配料。
商枝把豆腐切成小塊,蒜切末、香蔥切碎,一勺豆瓣醬備用。
率先把花椒放到鍋中小火煸炒至熟,讓秦小搗碎成細末,再將豆腐放入水中焯一分鐘。
熱鍋冷油,放入肉餡煸炒熟,放入豆瓣醬和辣椒麪煸炒出紅油,再放入蒜末煸炒出香味。加入熱水煮開,豆腐下鍋,竈臺裡添柴,大火燒沸,放入花椒細末,勾芡,收汁,起鍋裝盤,撒蔥花。
秦小聞着麻辣的香味,嚥了咽口水,“我端出去。”
“嗯。”商枝點頭,她去後院用鐵鉗敲打叫花雞,泥殼很硬,再撈出叫花雞。她用鐵鉗敲開泥殼,裝入盤中,帶回廚房裡,剪斷線繩,剝開荷葉,表皮油亮的叫花雞映入眼簾。
商枝重新裝入乾淨的盤子裡,用黃瓜、胡蘿蔔裱花,自己親自端出去。
食客已經吃了半盤子的麻婆豆腐,又麻又辣,口味比他在家中吃的豆腐獨特,口感順滑,不知不覺半盤子下肚,米飯都沒有吃一口。
遠遠聞到香味濃郁撲鼻,他吸一吸鼻子,擡頭就看見商枝端着富貴雞放在桌子上。雞皮金黃澄亮,很勾人食慾。
只是聞着香味,他就忍不住咽口水,迫不及待的用手扯下雞腿,放入口中咬一口,肉質鮮嫩酥軟,卻又很有嚼勁,除了雞肉本身的鮮香,又散發出荷葉淡淡的清香。
“美味!”食客囫圇吞棗似的吃掉半隻雞,這才抽空對等着反饋的商枝豎着油亮的手指,“很好吃!”
口感極佳,所有讚美的詞彙似乎都不能表述,反而只有這樸實的兩個詞,更貼切的形容出最高的讚譽。
商枝聞言,流露出真摯的笑容,“客官若是覺得合口味,下一回帶着親朋品嚐,給您優惠。”
“一定再來!”食客流露出滿足口腹之慾的幸福感。
商枝重新回到廚房忙碌,她不知道賀平章已經發現她。
“賀兄,爲何不進去?”吳孟連喚幾聲賀平章,順着他的視線望去,只有吃的滿嘴油光的食客,“你認識?”
賀平章回過神來,連忙搖頭,“不認識……我看錯了,以爲見到熟人。”
他又搖了搖頭,覺得大抵是酒喝多了,看花眼,才以爲在酒樓裡見到商枝!
怎麼可能呢?
商枝她在村裡種地,除了治病外,她哪裡還能夠上大酒樓掌廚?
“走!進去喝一杯!”吳孟搭着賀平章的肩膀進大堂,在臨窗的位置坐下,正對着擂臺。“咦,這家酒樓有點意思,文章比試,奪魁竟還能免賬。賀兄,你不如上去大顯身手?”
賀平章精神萎靡,昨日在家中只要到一兩多銀子,心情鬱悶,去花樓排解,花去一半,只剩下幾百文錢。吳孟提出慶賀他鄉試,便來這一家新開的酒樓吃飯。
他心裡盤算一番,這一頓飯,只怕又得把銀錢去個精光。如今聽聞,竟然能夠免賬,便有些躍躍欲試。
“我去去就回。”賀平章並未將滿堂食客放進眼底,他可是秀才功名,豈是這些普通食客能比的?
如此一想,便有些心高氣傲,怕折辱了自己的文章。他腳下遲疑,最後考慮到囊中羞澀,絕對賦詩一首。
忽而,他看着從廚房走出來的少女,腳步猛地停頓住。
賀平章震驚地脫口而出,“商枝?!”
竟然真的是她!
她爲何在此?
吳孟順着他的視線望去,正好看見商枝走向秦伯言,他眼睛微微一眯,“你認識那位女子?”
賀平章抿緊脣,不想說出商枝的身份,免得惹吳孟嘲笑。輕描淡寫道:“我只是見她穿着粗鄙,該是村婦出身,竟能夠出入酒樓,一時好奇罷了。”
他這句話惹得吳孟哈哈大笑,“賀兄,你這人真真有趣!女子身邊的男子你可認識?”
賀平章方纔只顧着思索商枝來此的目的,並未細看她身邊的人,聞言,重新望過去,他臉色驟然一變,那人不是欣賞他才能的秦老爺?
“他姓秦名伯言,在清河鎮開一家酒樓,近半年來生意極其紅火,據說是尋來一位廚藝高絕的廚子入股,許多聞風而去品嚐的人,都覺得口味極佳,大酒樓生出將大廚高價挖走的心思,怎奈找不到廚子本人,十分神秘。”他感嘆道:“竟是沒有料到這一家酒樓是他開的,而今日開張,他身邊的女子是生面孔,頭上裹着頭巾,穿着十分利落,想必她就是秦伯言神秘的大廚。如果真的是她,她哪裡是窮酸?簡直就是聚寶盆!”
吳孟湊到賀平章耳邊道:“秦伯言邀她入股,方纔留住她。鎮上的酒樓便差不多日進斗金,你說她窮不窮酸?”
賀平章被一道接一道的響雷炸得腦袋嗡嗡作響。
商枝是人人爭搶的神秘大廚。
她也是同福酒樓的東家之一。
她不但醫術高絕,就連廚藝也不凡。
更重要的是她不窮,反而很富有!
賀平章呆如木雞,腦子裡一片空白,簡直無法思考。因爲商枝的能幹,超出他的想象!
明明只是一個手段用盡,妄圖高攀他的村婦,搖身一變,成了腰纏百貫的香餑餑。
“賀兄,賀兄……”
“她是我的未婚妻。”賀平章喃喃地說道。
吳孟笑得肩膀亂顫,似乎聽到一個笑話般,拍着桌子道:“賀兄,你說她是你的未婚妻?別開玩笑……”
“她是!”賀平章打斷他的話。
吳孟敷衍道:“好,你說她是你的未婚妻,便叫她免賬,不必再去擂臺比試。”
賀平章臉色漲得通紅,急轉成青白之色。脣瓣囁嚅,張了張口,半個字吐不出來。
商枝是他的未婚妻,只不過是前任未婚妻。
吳孟根本就不相信,見他呆坐着,嘲諷地勾了勾脣,算計着賀平章兜裡的錢財,勾畫幾道菜,正好去個精光。
賀平章心不在焉,只吃了幾口,便被吳孟喚去付賬。
“客官,一共七百八十三文,去個尾數,只付七百八十文即可。”掌櫃笑呵呵道。
賀平章掏出錢袋子,數了數,只有七百一十文。
吳孟催促道:“快點結賬,待會帶你去個好地方。”
賀平章僵站在原地,吱吱唔唔道:“錢財不夠。”
吳孟驚訝道:“不夠?”
賀平章點頭,就看見商枝和秦伯言下樓走來,全身的血液涌上頭頂,幾乎想要轉身逃走。
可這還不夠糟糕,吳孟繼續說道:“酒樓可以抽獎,說不定可以抽到免賬。再說,不是還有滿額減?掌櫃,滿多少銀錢減?”
“客官,一兩銀子減一百文錢。”
“七百八十文,能減七十文嗎?”
賀平章恨不得脫下鞋子堵住吳孟的嘴,臉上憋悶成青紫色,低喝道:“住口!”
吳孟皺緊眉頭,正欲開口,後面結賬的食客催促道:“你們結不結賬?不結賬讓一讓!”
賀平章緊緊攥着手裡的錢袋子,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這輩子的臉,幾乎在這一刻丟盡,還是在他瞧不上眼的商枝面前,恨不得扒開一條地縫鑽進去!
“怎麼回事?”秦伯言看着櫃檯前堆積着人,朝這邊走來。
商枝跟在秦伯言身後,她下樓時就看見賀平章,她步步走來,賀平章低垂着頭,臉往門口側,似乎在躲避着她,商枝不由得嗤笑。
吳孟見到商枝,拽着躲避商枝的賀平章到她面前,“東家,是這樣,我們錢未帶足,賀兄他頗有才能,不若將他賦詩一首,抵七十文錢?”
賀平章猛地擡頭看向吳孟,臉色發白。
“賀兄說你是他的未婚妻,許是你與他未婚妻相貌相似,這也是一種緣分,按照一兩銀子減免的法子計算,我們七百八十文,你給減七十文?”吳孟仿若未覺,與商枝套近乎減七十文錢,若不減免掉,便是要他掏銀子填補。
商枝似笑非笑,看着幾乎要遁地而逃的賀平章,諷刺道:“我與他曾經有過婚約,雖然我眼拙犯下的錯誤,卻也不能叫這個錯誤在衆人面前丟我的臉。”她揚聲對掌櫃道:“這位食客免賬七十文。”
賀平章看着來自四面八方打量的目光,感受到極大的難堪與羞辱。
他眼睛通紅,恨不得把賬全部結清,可他掏不出來。
只得在衆人的注視下,結清七百一十文。
站在陽光下,也化不去賀平章體內的寒冷,他渾渾噩噩,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來的。
商枝免去七十文錢,這比直接言語羞辱他,還要難堪。
太丟人!
吳孟嘆息道:“不是兄弟不幫你,我身上只有一百文錢,還得帶你去個好地方呢!相信我,這一百文,能給你變一兩,五兩,甚至更多……”
賀平章聽到吳孟的話,眼底閃動着奇異的光芒。遭受方纔的屈辱,他迫切的需要銀子!
特別是見識到商枝方纔的威風,他意識到商枝不是他印象中窮酸,處處需要人接濟的人,甚至已經壓他一頭!
吳孟不用如何勸說,賀平章便跟着他來到賭坊。
賭坊裡烏煙瘴氣,賀平章生出退意。
吳孟拽住他的手臂,“你不用錢生錢,幾日後,你哪來的銀錢趕考?”
賀平章臉色驟變,趕考的盤纏,他已經用得精光,難道走去府城嗎?
他握緊拳頭,看着哭的,笑的,鬧的賭徒,心想:就一次!就這一次!輸掉一百文錢,他就走!
吳孟拉着他賭大小,或許是運氣好,賀平章把把都贏,不過半個時辰,一百文變成五兩銀子!
他已經在興頭上,打算再賭一把大的收手,吳孟卻把他給拽出來,“賭桌上,瞬息風雲,你得了五兩銀子,足夠你用作趕考的盤纏,不必再貪戀。待你金榜題名,可別忘記提攜提攜兄弟!”
賀平章滿臉喜氣,早已忘了酒樓裡對吳孟生出的不快,“若我出人頭地,身邊定有你一席之地!”
吳孟得了他的話,似乎很高興,勸誡道:“這幾日靜心溫書,莫要出入花樓酒坊,帶你高中,什麼樣的女人沒有?”
賀平章十分感激吳孟,收心回縣學,路過同福酒樓,他緊了緊手心,總有一日,他要把今日恥辱討回來!
——
賀平章離開之後,酒樓裡的人越來越多,商枝忙得腳不沾地,連喝口水的功夫都沒有。
好不容易忙完,已經到了夜裡戊時末,她餓得飢腸轆轆,癱坐在地上,接過秦小遞過來的水,大喝幾口潤潤嗓子。
手臂痠痛得彷彿已經不是她的手,捏一捏,捶一捶。忽而,一道陰影籠罩下來,商枝掀開眼簾,只見栓子蹲在她身邊,給她捶肩膀。
她擡手摸了摸栓子的頭,“明天給你做糖葫蘆。”
栓子咬着脣,沒吭聲。
秦小探頭進來,“商枝姐,吃飯。”
“好了,快去吃飯。”商枝收回手,招呼栓子跟上。
幾張桌子拼湊在一起,大夥全聚一席吃飯。
秦伯言特別高興,飯後道:“這個月給你們多加二百文錢。”
大夥高興,齊聲道:“祝賀同福酒樓生意興隆,日進斗金,咱們月月有賞錢!”
秦伯言調侃道:“你們是爲賞錢才慶賀我?”
“本來就該是今日祝賀一句,只是有了賞錢,便日日心裡祝賀。”話音剛落,大夥齊刷刷地跑了。
秦伯言並未計較,反而覺得很有生氣。
關上門,秦伯言、商枝、栓子和掌櫃去三樓。
商枝把栓子留在隔壁的屋子裡,才與秦伯言對賬。
“今日的生意紅火,超出我的預料,你提的主意果真有效用。”多半的人是聽見宣傳而來,爲博一個彩頭,商枝抽獎活動,幾乎人人都有份,只是減免一道低價菜,真正免單的只有三個。
這樣算下來,除去毛利,淨賺二三十兩。
商枝心裡早已有大概的數,倒是沒有多吃驚。反而冷靜道:“今日是活動力度大,生意才如此紅火,之後必然會有回落,也屬正常。但是賺的依舊沒有多大浮動,莫要有落差感。”頓了頓,她把今日酒樓裡的情況過一遍,“限量的叫花雞倒是很多人問起,我猜想是因爲數量問題,日後可以每日推出一道限量菜。”
秦伯言很贊同商枝的意見,又覺得自己被一個丫頭給安慰,失笑道:“這是常事,鎮上的酒樓也是如此過來。”
商枝卻沒有秦伯言樂觀,鎮上的酒樓與縣城不同,競爭力太大,一條街便有三四家。
“食客反響很好,應該也差不得多少。”商枝皺着眉頭,等回家幾乎是要大半夜。“我得回去了!”
“夜色深重,在酒樓住一夜,明日再回去?”秦伯言擔心。
商枝婉拒,正要說薛慎之明日要去府城趕考,可似乎薛慎之並未考試秦伯言他如今是秀才功名,便轉了話頭,“我還有要緊事,不能耽誤。”
秦伯言無奈,“我讓阿三送你回去。”
商枝很累,也不想趕牛車,便點頭答應。
果然,回到杏花村,已經子時。
商枝跳下馬車,栓子已經睡着,阿三把他抱下來。
商枝在前面開路,擡頭看見門前頎長的身影,笑容漫進眼底,全身的疲憊都似乎消散了。她疾步走去,拉近兩人的距離,她又驟然停下來,目光盈盈地望着他,一步一步向她走來。
“太晚了,爲何不在縣城留宿?”薛慎之望着她臉上的疲倦之色,目光柔和,“我明日不急着趕路。”
商枝笑道:“你這麼晚還在等着,我在縣城留宿,你得等到天亮去?”
薛慎之笑而不語。
商枝招呼阿三把栓子放在牀上,將他送走,然後再折身回屋,“明日要趕考,你去府城,他們不都知道你去做什麼?”
“不必擔心,老師有考慮,他的妻兒在府城,正好與我一起去,用作掩護。”薛慎之笑意淺淺,不知爲何在門口等到這個時辰,只是有一種預感,她會回來。“你累了,睡吧,我回去準備準備。”
商枝點了點頭,“我給你做乾糧,明早你過來拿。”
“好。”
——
次日一早,商枝天未亮爬起牀,一身痠痛,她輕輕吸一口氣,掌勺簡直比種地還累!
商枝給薛慎之烙蛋餅,煮八個雞蛋,在路上吃。
天氣炎熱,食物容易變質,商枝沒有給準備多少。
薛慎之把包袱收拾好,便來到商枝家。
商枝把食物裝好放進他包袱裡,“東西都準備齊了?你的名次在末等,那個錄遺補了嗎?”如果沒有補,不能參加鄉試。
“補了。”薛慎之聽她念叨着瑣碎的事情,心裡十分受用,卻開口道:“你不用緊張,這次不會出問題。”
商枝嘆息,“我想起自己第一次救人。”那時候拿着手術刀,心裡挺緊張的,好久沒有體會過這種感覺。“好了,要吃兩個雞蛋,一張蛋卷餅。”以前他們參加考試,吃油條加兩個雞蛋,寓意着考一百分。
薛慎之頷首。
商枝把做的藥丸給薛慎之準備,如果中途病情發作,可以吃上幾粒捱過考試。
所有的準備都做足了,千萬別在這一環節出現變故,功虧一簣。
用完早飯,薛慎之走路去鎮上,和邱令元坐馬車去儋州府。
商枝站在村口送他,直到見不到他的身影,才收回視線,期盼着薛慎之一切順利!
而薛慎之到鎮上約定的地點時,卻不見一向守時的邱令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