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蘋心思細密,做事小心,因此在一旁給朱顏打下手,杏葉無聊得很,只能坐在一旁伸長了脖子看。
她着實不明白,像朱顏和白蘋那樣,用小石杵將那些藥材搗爛成泥,或浸在香油中,或浸在水中,究竟有什麼作用呢?
她記得昨日朱顏說,這些藥材都有劇毒,她誆了容娘給她取來,便是要制些毒,以防將來再碰上什麼不測。
白蘋先是百般勸阻,後來朱顏搬出了自保的理由,白蘋才勉強答應下來,但還是免不了絮叨了一夜,千叮嚀萬囑咐朱顏不可輕易使用,以免被人抓了錯處。
其實朱顏也挺不願意一大早就窩在屋裡琢磨這些,但袁凜昨日吩咐過了,說是這苯園中道路曲折,還有些機關,不可隨意踏出院子,以免誤傷——否則她真想去見一見那個據說活了百十來歲,還是她曾祖的神奇醫者,王神醫。
這世間已無人知道那王神醫確切的名字,他自己又對過往種種緘默不語,只是一心一意地做着兩件事——研究藥理和機關。
因此識得他的人都尊稱他一聲“神醫”,不僅是因爲他醫術高明,更因爲此人經歷傳奇,就是這一番歷經戰亂的高壽,都足以讓人們將他奉爲天神。
不過目前爲止,朱顏也只能聽着苯園中原本的小丫頭講述神醫的各種神蹟,一邊三心二意地指揮白蘋處理那些藥材。
那小丫頭名喚彩彩,自小便在苯園做活,說起神醫的那些故事來,一張口就沒停下的時候。
譬如六年前,神醫獨自悶在自己屋裡搗鼓硝石和木炭粉,一不留神就將屋子給炸了,據說白頭髮白鬍子都染成了黑頭髮黑鬍子,一下子返老還童。
又譬如四年前,神醫有些老糊塗了,說是獨自外出採藥去,結果在鎮子上迷了路,要不是袁凜那一日恰好有事尋他,指不定被鎮子上那些人當作誰家走失的老人,送到普濟堂去。
朱顏一邊聽着這些近似跳樑小醜一般的行事做派,一邊翻閱着那冊從江南帶來的《王氏奇症匯》,實在想象不出,這樣一個可愛的老人同編寫這部學風嚴謹的奇症匯的人,乃是同一個。
彩彩正說得高興,卻忽然嚥住了聲兒,隨即“噌”地一下跳起來,“是公子來啦!”
朱顏也忍不住立起身向門口迎去,雖然她也想自矜一些,但昨日袁凜在她醒了之後就匆匆走了,直到現在纔回來,哪能不擔心。
袁凜換了一身玄色的衣衫,暗青的緞邊在陽光下閃出一種變幻莫測的光彩,將他含着微笑的俊顏晃花了幾許。
“阿顏,隨我來。”
朱顏愣了一瞬,隨即回頭吩咐白蘋,“你先歇會兒,同杏葉、彩彩她們說會兒話,等我回來再研不遲。”
剛踏出屋子,朱顏便愣怔了。
清晨明朗的陽光下,俏生生地立着一個玄衣緋裙的女子,頭上一支鳳頭釵隨着風拂過搖搖曳曳地碎響,彷如九天鳳鳴。
朱顏聽到自己雀躍的聲音,“紓姐,你怎麼來了?”
紓憂眸子微微彎起,向着她輕笑,“我來這裡拜訪你,顏妹妹不喜歡麼?”
“怎會不喜歡?”朱顏笑着迎上前,心中雖然驚喜,但也不禁替紓憂擔心,這京城可不是她說回來就能回來的地方。
“你們去那邊說罷。”袁凜指了指西南角的六角小亭,“茶具已備下。”
“多謝。”紓憂的聲音比從前柔和了許多,只在每句話的結尾還透出些許位磨平的棱角。
朱顏驚訝地打量着紓憂,她知道紓憂從不是個會輕易言謝的人,也不是個會輕聲細語說話的人。
在朱顏的印象裡,紓憂向來高傲不已,驕矜到不願與常人對話,更不會笑,但今日她有些反常,難道是懷明鎮臨近上京的緣故?
“紓姐……”朱顏一邊嫺熟地打了火折煮茶,一邊時不時小心翼翼地瞥她幾眼。
紓憂正頗感興趣地看着她煮茶濾茶,她自小身爲公主,琴棋書畫還會學一些,茶藝這些東西卻是不碰的,後來離開京城,忙於生計,自然更沒有閒情學這些。
“我半月以前便已到達懷明鎮,同綢珍姑姑一道。”紓憂拈住她遞來的青瓷杯子,微微斂首嗅了嗅茶香,擡眸將微冷的目光落在朱顏頸間,彷彿要透過她纏在上面的披帛看到底下的情況。
朱顏放下了手中公道杯,不自在地扯了扯狹長的薄紗。
“傷勢可重?”紓憂早已聽袁凜提起了昨日的事情,這會兒又見她大夏天的裹得嚴嚴實實,多半是不想讓人瞧見傷痕的緣故。
“無妨的。”朱顏笑笑,濾去茶渣後,拿起小竹刷清洗杯壁,檀香自鏤空的香盒內透散出來,在空氣中繚繞不休。
即便不品茶,這如行雲流水般連貫的動作,如深澗松風般清雅的場景,已經讓人極爲享受。
“難怪那些文人都擠到虛園去了。”紓憂支頤,垂首看着茶水中映出的自己,眉目略顯寂寥,“從前是矩之伯伯,如今是顏妹妹,虛園對那些追逐風雅的士子,吸引力委實太大太大。”
可是,這一切同她有什麼干係呢?她覺得自己自始至終,都是脫離於這個世間而存在的。
旁人的苦樂,她不理解;她的苦樂,同樣無人能夠理解。
“紓姐……是打算進入京城了?”朱顏察覺到了她異常的悲涼,心中微微發悶,低頭自語一般,“你是來向我告別的?”
她知道的,紓憂一旦回京,十有八九是要入宮爲妃的,到那時,便是九死一生,再無相見之日。
紓憂只是笑,微微仰起頭,眯着眼去尋強烈的陽光,聲音有些飄渺,“我明日便去拜訪父親……屆時不論他有何安排,我都會依從。”
“……紓姐不後悔?”朱顏手中禁不住抖了抖,手中青瓷磕在石桌雕花的邊緣,泛起清脆的聲響。
“不悔。”紓憂莞爾,“我這輩子最後悔的,是生在了帝王家,還有什麼能比這件事更悔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