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陳宗貴騎着自行車沿着田間小路穿行於麥田之間,豐收在望的景象讓這位年過半百的莊稼漢子感到踏踏實實的幸福;但是,村子裡這種寧靜與安逸又讓他覺得有點不適應,甚至有點遺憾。“這哪裡像是要開鐮的樣子?”祖祖輩輩一到麥收就緊張起來,老老少少一個個走起路來都是風風火火地。年輕時,半夜醒來就看見他爹彎着腰在忙碌的身影。睡一覺還能聽到院子裡“霍——霍——”磨鐮的聲音。再睡一會,聽見爹給牛添草料,牛在“嘩啦、嘩啦”地吃草,爹在牛槽邊“吱啦吱啦”地抽菸。

陳宗貴當了書記,麥收更是激烈了,那時叫“三夏大會戰”,一想起來陳宗貴就有點興奮甚至是激動。作爲支部書記他是“三夏大會戰”的總指揮,真有點指揮千軍萬馬的豪邁氣勢。插紅旗寫標語,組建突擊隊、文藝宣傳隊,搭建指揮部。開鐮前還要召開誓師大會。轟轟烈烈、驚心動魄。男女老少齊上陣,人山人海,歌聲口號聲驚天動地。白天紅旗招展,夜裡燈光一片。可是想想最後的結果,陳宗貴還是搖搖頭:“大呼隆、瞎折騰。”辛辛苦苦,一年又一年,年年不見糧倉滿,兜裡沒有幾文錢。

眼下就要開鐮了,覺得不像那碼子事,他想回村在大喇叭上講一講佈置佈置麥收,最起碼也要提醒一下。這種想法像一隻小老鼠在洞口剛一露頭就被一聲棒喝嚇回去了。包產到戶,都單幹了,自己的田地自己說了算。支部書記沒有權利干涉,再一想,自己這個支部書記已經沒有什麼權威了。這些年他已經接受了這個現實;所以那個大喇叭除了電工喊一喊交電費,婦女主任王淑芬講講育齡婦女體檢外,他這個支部書記沒有在大喇叭上吆喝一句。想到這裡,陳宗貴的心情又輕鬆了,慢悠悠地在麥田裡轉。輕風將麥香揚起,聞一聞很舒服地,於是他輕輕地哼着茂腔,不覺轉到回龍口小橋頭。

新建的水泥橋旁邊是一座廢棄了的,古老的小橋。木樁做的橋墩,石板橋面。以前可以通行馬車、拖拉機。自從建了水泥橋,小橋便被廢棄了,後來在洪水中倒塌了一截成了斷橋。

六叔坐在小橋上看橋下,河水清得一眼見底,小魚兒像是停在空中睡着了。六叔看着看着笑了,童心萌動,摸索着一塊小石子,“嘭——”投到水中。小魚兒受驚,“唰”地一下消失了,躲入橋墩下暗處。六叔樂了。小石子激起的漣漪平靜了,不一會兒,小魚兒又游出來。不知是否忘了剛纔那驚險的一幕,還是想出來看看究竟是發生了什麼。

兩隻奶羊在水邊吃草,水美草肥。

“六叔,放羊啊?”

六叔回頭望着橋上的陳宗貴:“宗貴,幹啥呀?”

“到麥田裡轉了一圈。”

“差不多啦?”

“大埠嶺上的快了,麥芒都炸撒開了。”

“今天是二十九,張戈莊集,過了芒種已經三天了。”六叔擡頭看看天,“東南風,潮溼。”

“是啊,一倒西南風;一個晌全部都就熟了,割都來不及。”

“現在都是聯合收割機,不怕。放在以前可以開鐮了。”

“六叔,你看這天氣?”

六叔仔細地看看天,想了想說:“看樣子三兩天之內不會倒西南風的。你沒看天氣預報?”

“看什麼看?天氣預報沒有好天,天天下雨,不是這裡下就是那裡下。”

陳宗貴和六叔同時擡頭看看是小軲轆。六叔臉上露出一絲蔑視地微笑,陳宗貴倒是難以掩飾住氣憤,用鄙視地眼光瞅了一眼。

這個不受歡迎地青年叫陳宗仁,外號小軲轆。黑黑的臉膛,一頭亂髮,身材粗壯。光着脊樑,上衣搭在肩膀上。陳宗貴和六叔沒有跟他搭言。小軲轆也不在乎,晃晃蕩蕩地朝水邊吃草的奶羊走過去,順手撿起一根樹枝,走到奶羊跟前,用樹枝抽打奶羊。“咩——咩——”奶羊叫着躲開。

小軲轆樂得哈哈大笑。

六叔很生氣:“你幹什麼?畜生不如!”

小軲轆滿不在乎地說:"看你那樣子!也不是打你,打羊,你也能試到疼!”

小軲轆爲自己的話感到很開心,大大咧咧地笑了。

站在橋上的陳宗貴實在是聽不下去了,怒不可遏:“六叔,用鞭子抽這個畜生!”

六叔還是壓住了火,只說句:“不懂事,真是不懂事。”

小軲轆瞥了一眼陳宗貴,撇撇嘴,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晃着膀子走了。一邊走一邊用樹枝抽打着路邊的小樹、野草,回頭望望陳宗貴,離得已經遠了。小軲轆站住,回身朝着小橋方向罵,覺得解氣了,才唱溜溜地走了。忽然,小軲轆眼睛一亮,嘴角露出了驚喜,扔掉樹枝,急匆匆地向河底跑去。

一堆茂密的青草,高可齊胸,圍成一圈,中間是一個水潭。連接着上面是一個排水閘,泄水時衝成水潭。春季抗旱,人們又開挖水潭蓄水;所以形成了一個深水潭。這地方遠離道路,河堤上又蔓草縱橫,荊棘叢生;所以少有人來。

小軲轆看到水潭近處的草被人踩倒,他心裡一動:“不好,有人來過!”等他撥開雜草進去一看,水潭裡的水還是渾的。水面上還漂着幾條小魚。小軲轆後悔不迭,罵道:“操他孃的,誰搶了我的魚!”小軲轆看看潭邊的腳印,泥水還未乾;自己只是來晚了一步。小軲轆更是懊惱透了,前天他出來瞎轉悠,想起來到水潭看看。偷雞摸狗、捉魚撈蝦,小軲轆可是精於此道。他一想天旱河水乾了,只有水潭還有水;有水就一定有魚!大魚在旺水期都走了;可是,黑魚和鱔魚走不了。它們不過黑影,被橋攔住了,只好找有水的地方躲起來,再沒法只好潛入泥土裡。撥開草叢走近水潭一看:“哇——”小軲轆的眼睛都亮了。烏壓壓,擠成一團,全是白鱔和黑魚,少說也有百十斤。小軲轆不敢在這裡逗留,怕別人發現。他把水潭周圍被踩倒的草小心地扶起來,然後退回去,把自己留下的痕跡處理掉。看看周圍沒有人,他才急溜溜地離開。

可是,他萬萬沒有想到有一個半大小子也發現了這個秘密。這個半大小子就是大眼壯。大眼壯,名字叫田玉壯。因爲眼睛大外號大眼壯。大眼壯發現水潭有魚,他立即撒了一個謊,向田賢文老師請假,說他姥姥病了,他要去送藥。就是樣他帶上漁網和蠟條簍子,很容易地就把一潭魚全撈光了,跑了兩趟才送回家。

小軲轆來到水潭時,大眼壯已經是揹着第二簍魚,帶着一隻金毛獅子狗,在河牀上尋了一個坑,撿了幾塊瓦片,築竈開火燒魚吃。

小軲轆看見一縷青煙從河牀的樹叢裡升起來,直爬到空中。小軲轆罵道:“操他娘,誰在燒麥子吃?”罵着就奔冒煙的地方走去,近了,“不是燒麥子的香味?”他吸溜吸溜鼻子,“燒魚的,燒魚的!”

近前一看,開口就罵:“小火燒!”這是大眼壯她孃的外號。

大壯擡頭看看小軲轆,白了他一眼強忍着沒有做聲,低頭專注地翻着魚,“吱啦——吱啦——”魚被烤得直冒油。大壯嘴角帶着笑,這笑裡含着得意,也帶着對小軲轆的嘲笑。金毛獅子狗像它的主人一樣直盯着煙火中的魚。

小軲轆被烤得流着油,冒着熱氣,香噴噴的白鱔饞得直流口水。靠近點,蹲下身子說:“只烤了兩條?”

大壯不理他。

“也好,老規矩,見面分一半;一人一條。你烤的你吃那條大的,我吃小的吧。”小軲轆以爲自己跟一個孩子這樣已經很大方了。

大壯卻不買賬:“誰跟你見面分一半?想得美,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小軲轆沒想到大壯會這樣不識趣,火了:“大眼壯,你他媽的別不識擡舉!見面分一半是老一輩子的規矩。”

“你纔不懂規矩呢!它比你來得早,你來得晚,當然沒有你的事啦。要吃給你個面子,自己烤,簍子裡還有。”

“你他孃的耍什麼滑頭!誰比我來得早?”

“眼瞎了?它不比你來得早?”大壯指指金毛獅子狗說。

金毛獅子狗擡頭看看小軲轆:“你沒有看見我早來了嗎?”

“好你個小火燒,把我跟你的狗比,你是欠揍了!”

大壯怕吃虧騰地站起來,順手抄起一塊半頭磚:“小軲轆,你敢動我一指頭試試,讓你腦袋開花!”

金毛獅子狗也“嗚”地一聲爬起來站到大壯跟前。

小軲轆沒想到會出現這種場面,一下子被鎮住了,怔了一會兒。但是,他又不甘心在一個孩子面前示弱,必須給自己找個臺階下:“大人不見小人怪,我不跟你一個小孩子計較!要是換了別人,我早就把他揍扁了。”說着把右拳舉起來很誇張地做了個揍人的動作。

大壯的脾氣很倔,是那種吃軟不吃硬的人:“吹吹牛逼算了吧!”

“你小子真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你今天一定要看看馬王爺長了幾隻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