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敬老院建築開工以來,陳宗貴總是天剛矇矇亮就出門了,晚上摸黑兒回家。
回家後胡亂地洗洗臉,建華娘忙溜溜地出來給他拍拍身上的塵土。
進屋坐下,建華娘把飯端上來,還有一杯地瓜乾燒得白酒。吃完喝完,往後一仰身子,接着就看電視。
看一會兒,建華娘端來熱水,催着宗貴燙腳。宗貴舒舒服服地把腳泡一陣,然後就上炕睡覺。
躺在炕上,宗貴就和老婆叨唸着明天建築工地上的活。躺的時間一長,要翻身。一邊艱難地扭動着身子,一邊shenyin。
這側壓累了,再轉那一側,還是要扭動着,shenyin着。
“老東西,不是我說你——圖個啥呀,都這麼一大把年紀啦?”建華娘埋怨道。
“圖個啥?你說我圖個啥啊?”
宗貴在問老婆也是在問自己。
“叫我說,你是傻子。要不有人背地裡說你缺心眼兒,不會來事;還有人說你是爲名。”
“說我缺心眼兒吧,我倒不覺着缺心眼;就是心眼兒用的地方跟他們不一樣。要說傻,咱是讓黨教育傻了,咱願意傻。說咱爲名,我想想倒也真說對了。人過留名,雁過留聲,咱就是要留個好名!”
“名聲好吃?能頂錢用?”
“不好吃,也不能頂錢用。你和孩子們願意我留個好名還是留個罵名?”
“誰能喜歡罵名?只是別爲了名把自己累壞了!”
“累不壞,人都是閒出病來的,沒有累出病來的。當年興修水利,修大寨田。不比現在累嗎?白天苦幹,夜裡挑燈拼命幹。那才叫累,生活又不好;也沒累出毛病來。現在吃得飽飽的,回來喝二兩燒酒,泡泡腳,還有熱被窩。哈哈——天堂啊!”
“學大寨時,你年輕。在野外睡一宿,早晨醒來,身子溜輕,歇過來啦。現在呢?熱炕頭,早晨還要捶捶背才能穿衣服。你以爲你還是青年啊!”
“興修水利,整大寨田。折騰了那麼多年,汗沒少流,力沒少出,罪沒少受。現在呢?水渠廢了,水塘幹了,大寨田荒了。白忙活,瞎折騰。就這一點看,我這個書記白乾了,沒留下一點功勞。建敬老院就不同了。用老話說這是積善行德,用時興話說,這是造福後代,造福百姓。是社會給我的機會,我不能錯失啊!”
“你幹,我不反對。就是別累着,別累壞身子骨。”
“知道,你以爲我真傻啊?”
“不傻,就是二百五。”
“睡覺,明天還要上工地幹活呢!”
上午,小軲轆就在街上喊:“到河灘樹林撿知了猴去啦!”
小軲轆興奮地喊着往東大河樹林跑,後面還跟着幾個孩子。
“撿知了猴啦——”孩子們跟在後面喊。
陳宗貴擡頭瞧瞧,也不在意,繼續幹活。
手裡的鋸子“刷——刷——”有節奏地響。
“宗貴叔,這時候那來的知了猴啊?”跟宗貴一起幹活青年問。
“這傢伙說話沒準,三歲孩子一樣。”宗貴說。
“到東河樹林撿樹枝啦!曬乾後做燒柴,冬天好取暖!”黑牡丹推着小車帶着鐮刀和繩子,去找鄰居做伴。
“樹林那來的樹枝呀?”鄰居疑問。
“走吧,走吧。已經有好多人啦!”黑牡丹催着鄰居快走。
“好的,好的。”鄰居推着小車趕上來,問“什麼樹枝呀?”
“東河樹林裡殺樹,砍下的樹枝公家不要。咱撿回來曬乾了,冬天可以取暖。”
陳宗貴聽到黑牡丹的話,也沒在意。他想,就殺了那麼幾棵樹那來的樹枝,除了一些樹毛之外,全都用拖拉機拉回來了。
可是時間不長,陸陸續續有人從東河樹林運回樹枝來了。
陳宗貴忽然覺得不對勁,放下手中的工具,急匆匆地向東河樹林趕。路上遇到推着樹枝子人他也不打招呼。他“咚咚”快步登上河堤。一看,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再仔細一瞧,他驚呆了:河灘上的樹林沒了只剩下一片狼藉,一些老人孩子在撿樹枝……
那棵屹立幾百年的大榆樹也沒了,只留下了一大坑,就像是一個剛剛挖好的墓墳。
陳宗貴木呆地站着,望着這片被殺伐後的河灘。
他的心好像被用什麼東西堵住了,呼吸都感到困難。
他坐下來就這樣茫然地看着,也不知道看什麼,腦子裡空空地。
其實也不是空空地,只是很亂;像心窩的感覺一樣,也是被塞得
滿滿的,就是理不出個頭緒來。
他只是覺得很累,坐了一會兒站起來想回家。
他拖着兩條很重的腿,艱難地走回家,一到家他就上炕躺下了。
建華娘一看老頭子氣色不對,趕忙上前問:“怎麼啦?病了?”
“沒有,好好的。”
“還硬挺着呢,說讓你別累着、別累着;就是不聽,年齡不行啦!”
“叨叨什麼!”陳宗貴幾乎是從炕上蹦起來,眼睛都瞪大了。
“啊——!”建華娘被嚇呆了,愣了半晌說不上話來。
陳宗貴也不知道爲什麼如此暴怒,一看老伴受驚的樣子,這才發現自己有失常態,不該莫名其妙地對老伴發這麼大火。
於是就輕聲地說:“沒病,好好的;只是心情不好。”
建華娘用懷疑的眼光盯着老頭子看,覺得樣子也很正常,臉色也不像剛回家時那麼慘白了。
就試探着問:“跟誰吵家啦?咱都這把年紀了,犯不上跟人吵架。”
“沒吵架,我能跟誰吵架?都退下來啦,吵什麼架?”
“哪……,這是爲啥呀?我看就是累得。累得身上有火,火急了說不準攻到那地方。你躺着歇歇,歇會兒再吃飯。”
陳宗貴應了一聲就躺下了,他想躺下靜一靜再吃飯。
他以爲老伴是去竈房了,建華娘安撫下老頭子就急匆匆地去了衛生室。
“述賢,述賢。”
建華娘還沒進門就喊。
“三嬸兒,什麼事?”赤腳醫生陳述賢迎出來。
“你叔不舒服,你快去看看吧!”
“怎麼啦?哪裡不舒服?”
“我也說不上來,問他也不說,在炕上躺着呢。”
“三嬸兒,你先回吧。我收拾收拾隨後就到。”
“好。”出了門建華娘又轉回身來囑咐,“述賢,要快呀!”
“放心吧,保證比你先到家。”述賢一邊收拾醫療箱一邊說。
建華娘急溜溜地往家走,還沒到家,就看見門口停着一輛自行車,述賢真的比她先到家了。
建華娘進門,看見老頭子正在跟述賢說話,也沒有打針,也沒有用藥。
“述賢,你叔是怎麼啦?”
“三嬸兒,我叔好好的。聽了聽,量了量血壓都挺好。”
“你仔細檢查檢查;一回家時那臉色可嚇人啦,蠟黃蠟黃的,說話也不正常啦。”
“別聽你嬸瞎說。”陳宗貴說。
“還瞎說呢,剛纔那樣子,差點兒沒把人給嚇死!”
“嬸兒,你看我叔哪裡不正常,你看那臉色。”
“現在正常啦,剛纔不是這樣子,可嚇死人啦!”
“三嬸兒,沒事,什麼事也沒有;我叔的身體棒着呢。”
“那好,那好;就是沒事好。”
“三嬸兒,放心吧!”
“今天下午他還能幹活嗎?”
建華孃的意思就是讓述賢說服老頭子下午要歇着。
“讓我叔歇一歇吧!”
“好,下午就讓你叔歇着。”
“歇什麼歇呀?我不去,工地上沒法幹。也沒有病,想讓我歇出病來?”陳宗貴不答應。
“你以爲你是誰啊?你是皇上?皇上死了,地球不是照樣轉?我告訴你吧,就是這個家暫時還需要你;就是我眼下離了你還不行。其他任何地方有誰沒誰都一樣,別把自己看得像個大人物似的。”
建華娘從來沒有管過丈夫的閒事,也從來沒有在丈夫面前高聲嚷嚷過。
今天變了個人似的,也怪了,陳宗貴第一次受到老婆的“教訓”,劇然心甘情願地接受了。
“歇就歇吧,不就是歇着嗎?這有什麼難的,說些沒用的幹什麼?你去工地上說聲,說我有事。”
“行,我給你去說說。好好歇歇,歇好了再去幹。”
建華娘去建築工地上打了個招呼,陳宗貴就在家裡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