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開會說農技站要精簡人員,人心就開始由浮動到躁動。就連一向很嚴格的老站長,也放鬆了對部下的要求,工作紀律開始鬆弛。
週六下午陳建華也一早就着騎自行車回家,別人以爲他也開始戀家了,其實陳建華的心在南園。
田莊村前有一串相連相通的水塘,東接大河西連小河,長約三、四里,可駕小舟駛竹筏。
水塘的南岸是一片菜園,田莊人稱爲南園。
南園土肥水美,抓一把土能攥出油來。
古時兩河流域多水災,但是田莊卻是土肥民富。聽聽早年俗語:生在田莊食無憂,不怕十年九不收;收一收,足十秋。
一條大河從半島東北面叢山密林一路而西,千萬年奔涌不息,把從山林裡攜帶來細膩鬆軟的泥土帶到田莊一帶,這就有了田莊人的寶地——南園。
決定要回鄉耕耘南園,陳建華忽然發現自己如此愛南園。想起來都有點兒衝動,他把南園看作是自己實現理想的發祥地。
初冬的下午,天清氣和。
陳建華精神飽滿,神采飛揚,快步上了東河大堤。
站在堤上,擡頭西望,一連串水塘如一排明鏡。沿着水塘南岸的路,老人說這是官道,現在都成了緊貼水塘的小路。
下了大堤,陳建華沿着水塘南岸的小路往西漫步。
第一個水塘叫做飲馬泉。
傳說水塘的西北角原有泉,泉水清澈永不幹涸。當年唐王徵東時,曾在此飲馬,得名飲馬泉。
泉邊原有一棵古槐,唐王休息時,曾在樹上掛甲,得名掛甲樹。現在泉涸樹無,一切只在傳說中。
過飲馬泉是葦塘。一個方塘,中央是一堆蘆葦叢。春夏時節是蒹葭蒼蒼,秋風吹來時蘆花飛雪。
陳建華看到葦塘就想起了陳宗仁,建華曾不叫“小軲轆”。
蘆葦叢下面有很多洞,洞裡聚集着很多黃鱔和白鱔。
陳宗仁是捉魚高手,只有他能用手捉到白鱔和黃鱔。
黃鱔是不吃的,捉到後剁下頭來,把血滴到黃表紙上,曬乾後可以做藥用,治刀傷。
與葦塘緊連的是荷花灣。
荷花灣最長,盛夏季節荷花開了,荷葉舉起了綠傘。
天氣悶熱時,下雨了,孩子們可興奮啦,脫得光溜溜地,一絲兒不掛跳到水裡。
在水裡嬉戲,追得鴨子“嘎嘎……”地亂飛亂竄,孩子們玩累了躲到荷葉下避雨。
現在已經沒有了田田荷葉與婷婷荷花,荷花灣也只剩下一個名字。
好在這廣闊的水域中偶爾還有幾株剩留的荷葉,頑強地立在初冬的季節裡,回望荷花灣昔日的華麗盛景。
這景象也只留在建華兒時的記憶裡。建華此時又涌起了一個念頭,要讓荷花灣裡荷葉田田,碧綠無邊;荷花盛開,映紅田莊。
過了荷花灣陳建華就到了柳溝口。
這是從西坡流入水塘的一條小溪,小溪岸上是綠柳成蔭,溪水在此流入水塘;所以得名柳溝口。現在也徒有其名不見柳影。
建華家的責任田就在柳溝口的南岸,有四畝地。
他的規劃是先在自家的責任田上載葡萄,等葡萄園的經濟效益好了,就可以聯合周邊的農戶逐步擴大規模。
站在柳溝口南岸,陳建華眼前這片土地彷彿長出了綠油油的葡萄樹。
一座座葡萄架墜滿了如翡翠的、珍珠瑪瑙的、萬紫千紅的葡萄。葡萄園裡人們汗流滿面,歡聲笑語,來往穿梭一派豐收喜悅的勞動場景。
這夢境般的場面陳建華有決心把它變爲現實。
冬天的夕陽,落山如墜,轉眼夜幕就落下來。
陳建華這才帶着夢境般的幸福,輕鬆愉快地回家,娘應該準備好晚飯了。
走到葦塘北岸時,忽然“嘩啦啦——”很大地響聲嚇了陳建華一跳。靜下神來,知道這是亂石掉入水塘的聲音。怎麼會有亂石掉下去呢?
陳建華決定過去看個究竟,近前,他看見一個人影隨着亂石往下滑,已經掉到水裡了。
“誰?怎麼啦?”陳建華小跑過去問。
“建華,快點,快點我掉水裡了,溼衣服啦!”是表姐劉桂秀急迫的喊聲。
“姐,姐!你怎麼啦?”陳建華趕緊往那裡跑,從一側繞到劉桂秀身邊,急急忙忙過去。
劉桂秀把手裡的鉤子柄伸過去給陳建華。
“姐,把另一頭給我。”
劉桂秀又把帶鉤的一頭遞給陳建華。
“姐,攥緊啦!”
“好!”
陳建華把劉桂秀從水中拉上來,劉桂秀溼了鞋和褲腿。
“姐,怎麼回事啊?”
“化工廠裡要碎磚亂瓦修路,一個人口要半方。我家需要交兩方,算起來得十幾車子才能滿租子呢。完不成任務得用錢頂,那要多少錢啊!”
“你也不能到這裡撿,這裡多危險啊!別說啦,你快回家換衣服,天太冷啦!”
“不冷,不冷,身上都冒着汗呢!你看我的臉,滿是汗水。”
“你先回去換衣服,我給你撿磚。”
“不撿了,已經滿了一小車,你給我推回家吧。本來我是想等你姐夫的。”
“田老師知道?”陳建華一直稱田賢文爲老師。
“知道,我告訴他放學後到這裡來。這個地方又髒又不平坦,別人家沒有來撿的。”
“田老師還沒放學啊?天都這麼黑了!”
“他積極,現在又教初中班,明年要考高中啦!”劉桂秀本來想罵田賢文假積極,可是話到口邊又變味兒了。
此時田賢文與興趣小組的學生:田震中、田玉壯、兒子田野一起放學回家。
田賢文與同學分手,讓兒子先回家,自己急匆匆地往葦塘北岸亂石堆趕,正好遇上劉桂秀拉着小車陳建華推着要去化工廠送。
“建華,你放下我推。”
“我推就行了,你拉!姐,你回家吧,我和田老師去送。”
田賢文就去劉桂秀肩上拿拉繩,劉桂秀沒好氣地把拉繩扔在地上,田賢文只好彎腰撿起來背在肩上。
“建華,今晚來姐家吃飯吧!”
“不用了,姐。”
“讓你來你就來,等會兒讓田野去告訴我舅和舅母一聲,不用等你。”
“好,姐。”建華答應了。
劉桂秀興沖沖地走了。
“建華,你姐去叫你的?”田賢文問。
“沒有,我走到這裡遇上的。我姐都掉到水裡,鞋和褲子都溼了。”
“我本來想早走的,可是今天的小測驗成績不理想,連田震中都錯了三道題。氣得我將他們留下,這些傢伙不罰不行。田震中都會,就是粗心啦!”
“田老師,你這是罰學生呢,還是罰自己?”
“我怎麼能罰自己呢?我又沒有什麼錯,怎麼能罰自己?”
“學生留下,你不也是在陪着嗎?”
“當然啦!學生在那裡我怎麼能走呢?”
陳建華一聽就不忍心點破,他知道自己的認識與田老師有差距。
“田老師,上面開會不是說民辦教師不用出義務工嗎?”
“這些規定到了村裡不管用,縣官不如現管。”
“田老師,你這麼辛苦地教田震中,他爸不會不知道吧?你跟他說說,義務工的事應該免,這是有規定的。”
“你姐去問過,他說田本元說了算。”
“找田本元啊!”
“田本元說沒見過上面的文件。算了,找誰也沒用!”田賢文嘆了口氣。
“田老師,像你這樣,他應該給你點照顧纔對。你對他兒子田震中很關心地。”
兩人一推一拉到很快就到了,可是負責驗收的人回家了。
“這堆是你姐送來的,有記號,我認得。”
“好,把這一車也放到一起?”
兩人就把這車碎磚倒下,然後按要求堆成方方正正的一堆,等明天驗收員來測算,驗收。
陳建華跟着田賢文到了家,表姐劉桂秀已經準備好了飯菜。很簡單,白菜燉豆腐、大蔥拌松花蛋、炒雞蛋、花生米。
“建華,沒什麼好菜就這麼將就着吧。”劉桂秀說。
“姐,這就很好了,只要有你做得松花蛋就行了。我爹就喜歡吃你家的松花蛋。”
“我這方子還是我舅母教的呢。”
“不行,我爹說你做得香;我娘做得不如你做的好吃。”
“拿酒,我跟建華喝點。”田賢文要酒。
“有酒也不是爲你準備的,我是給我表弟喝的。你仨人喝兩人的,少喝個人的吧!”劉桂秀沒好氣地說。
“哈哈,咱跟着沾個光也不行嗎?”田賢文笑嘻嘻地說,
“媽,酒。”田野從小賣部買酒回來了。
“給我。”田賢文把酒要過來,給陳建華倒酒。
“我不會喝酒。”陳建華推辭說。
“倒上吧,這還有不會的。”田賢文把陳建華杯子拿在手裡倒上酒。
“建華,喝吧。你在外面工作哪能不會喝酒,在這裡也不能讓你喝醉。”劉桂秀說。
“我要快點,你慢慢喝,我還有晚自習呢。”田賢文一口半杯下去了。
“建華,你慢慢喝。沒事在這裡多坐會兒。”劉桂秀怕表弟喝得快了。
田野在“呼嚕——呼嚕——”地吃飯,很快吃完了。
“田野,你先走,讓震中到辦公室裡去拿我的講義,把作業抄在黑板上。你們先做着,我稍後再去。”田賢文吩咐田野,自己又倒上了一杯。
“來!”田賢文拿着杯子跟建華一碰,接着喝了一大口。
建華也呷了一口。連碰了三下,田賢文第二杯就幹了。
“我去學校了,你慢慢地喝。”田賢文起身用手擦擦嘴走了。
劉桂秀在田賢文的位子上坐下來,給陳建華添了酒。
“建華,去南園做啥?”
“姐,我明年不去農技站上班了。”
“咋了?你要去化工廠?”
“不去化工廠,我纔不去化工廠呢,我要自己幹!
“自己幹?幹什麼?”
“栽葡萄,建葡萄園。”
“爲什麼不去化工廠呢?你跟玉清不是好上了?”
“……”建華笑笑算是默認了。
“玉清是個好姑娘,真能娶家去我舅母可就高興啦!你倆的事我舅母知道?”
“現在我倆只是相好,還不能告訴家人。”
“我舅母一點也不知道?”
“只是知道我倆好!”
“玉清她爸媽呢?”
“她爸不知道,她媽也知道我倆好。她還不想讓她爸知道。”
“她媽那人好,她爸——沒法說;總覺着有點兒……那人很難說話的。你還是去化工廠吧,跟她爸走近了,事情也許就好辦了。”
“姐,化工廠我是不能去的,我想自己幹番事業!”
“也好,自己幹出個樣來,她爸也就會同意的。”
“姐,你和我一起幹吧?”
“我能幹啥?”
“你沒到果園幹活嗎?一樣,跟種地一樣。我會技術,你就幹活行了!反正我是要僱人的。”
“好,跟着你幹。”
“姐,葡萄園的事以後再說,我先回去了。”
“好,回去歇歇吧。”
田賢文上完自習課後,又把田震中等幾個優等生留下“吃小竈”,一直到深夜。
放學時,街上寂無行人,只有幾戶熬夜的人家還亮着燈。
田賢文知道田震中怕走夜路,就一直把他送到家門口。
街門一響,田震中家的燈亮了。田震中趕忙關上門,急匆匆地跑進屋裡。聽屋裡的門響,田賢文才離開。
田賢文聽到對面有腳步身,微弱的路燈下他只能聽到有腳步聲;但看不清人影。
他近視眼,晚自習時後排的學生都看不清;但是,他能憑直覺判斷出誰在“開小差”,做小動作,這讓那些搗蛋鬼不敢輕舉妄動。
田賢文的近視是人所共知的,他想佩戴眼鏡;但是捨不得花那份錢。
他現在急需添置的是一本《現代漢語詞典》,爲這四元五角錢所困,至今未能如願。
對面的腳步聲是兩個人,男的是田嘉禾女的是田春梅。
田嘉禾與田春梅在牀上一番鬧騰之後,田嘉禾很關心地又把田春梅送回家。
此時,田嘉禾正挾着田春梅的右胳膊,左手不時地在田春梅的胸前做着動作,田春梅正依偎着四哥心花綻放。
夜深人靜,田春梅已腦昏耳聾。
田嘉禾停下手,田春梅不知爲什麼四哥突然放下手。
“田賢文來了!”田嘉禾說。
田春梅這才擡頭一看,果然是田老師從對面走來。
走到近前,田春梅叫:“田老師。”
“啊,啊……春梅,春梅老師。”
“剛下班啊?”田春梅問。
“是,是,你倆呢?”田賢文忽然發現是他倆。
田嘉禾說:“沒事,沒事。化工廠的人跟學校的老師一樣都是屬夜貓子的。”
“是,是……;不是,不是。我是留學生留的。”
說話間雙方並沒有停步。
“你怎麼那麼遠就知道是田老師?你看報紙都放到鼻子尖上。”田春梅懷疑地問田嘉禾。
“瞎精靈,瞎精靈。我的眼近視,心裡都是明亮着呢,還有耳朵也很靈;所以我不用看,也不用問什麼事都瞞不過我。”
“瞎吹吧!”田春梅在田嘉禾襠下拍了一下,手卻被田嘉禾擋住了。
“你想想,在這麼深的夜晚,田莊街上能出來的人有誰你知道嗎?”
“不知道。誰能知道?”
“我知道,田賢文這不用說了。”
“他——我也知道。每天輔導學生,批改作業到很晚。學校裡有好幾個這樣的人,他是最突出的。”
“還有田本元、小軲轆;這兩個人像鬼一樣,溜牆根,蹲黑影。還有一個就是大麻花,她是急匆匆地,像救火一樣,去找老劉。”
“你這個人真是不可琢磨!”
“在田莊,只有我可以琢磨別人,沒有什麼人可以琢磨我。”
“你可不要琢磨我啊!”田春梅有點後怕。
“放心吧,你沒有虧吃。”
“回去吧,別送了!”
“好的。”田嘉禾轉身往後走,口裡又唱起來:
“郎裡格郎,郎裡格郎。
穿過了大街走小巷,
爲了吃爲了穿,晝夜都在忙。
貧窮不是從天降,
生鐵久煉也成鋼。
只要努力向前進,
哪怕高山把路擋。
郎裡格郎,郎裡格郎。
遇見一位好姑娘,
親愛的好姑娘,天真的好姑娘,
不用悲不用傷人生好比上戰場,
身體建,氣力壯,努力幹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