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的女子正背對她而立,聞聲便轉過頭來,清麗的容貌上自帶了幾分久居上位者的威嚴,不過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間,威嚴頓時斂去了不少,不知是不是喬苒的錯覺,似乎依稀還在大天師的眉眼間看出了幾分笑意。
“來了。”大天師面上的笑意多了幾分,告訴喬苒這一切不是她的錯覺。
喬苒也不自覺的彎起了眉眼,上前喚了一聲“大天師”。
大天師朝她點了點頭,對帶她過來的馬女官道:“你去忙你的吧!”
馬女官應了一聲,退了下去。
喬苒目送馬女官離去,直到再也看不到馬女官的背影才收回了目光。
“怎麼了?”大天師看着她未曾收斂的舉動,微微挑眉。
喬苒默了默道:“馬女官方纔來的路上同我說她是張解的人。”
倒是信任她,連這個都同她說!大天師聞言輕笑了兩聲,道:“馬女官當時得罪了人,是解之幫了她,而後又助她做了御前女官。”
如此,看來這位馬女官倒當真是張解的人了,喬苒點頭笑道:“我知道了。”
“有戒心是好事。”大天師跟着說道,“若不管什麼人跑至你面前來,拿解哥兒做幌子你都不由分說的相信,那便是傻了。”
喬苒嗯了一聲,看向大天師:“大天師,可是有話要同我說?”
大天師這才收了臉上的笑,淡淡道:“解哥兒不在,有些事我便差你來做了。”
“不過在此之前,你可有話要問我?”大天師說着眨了眨眼,這位經歷傳奇的奇女子年近三十,這一眨眼的舉動間竟有幾分孩童的天真俏皮,“過時不候!”
喬苒聽的心中一跳,忙道:“我問什麼大天師都能回答我麼?”
“會問出這個問題便知你是個聰明人。”大天師說道,“我只能同你說我儘量都告訴你,實在不能說的便罷了。”
得了這個答案的喬苒想了想,便開口道出了第一個問題:“如此,便先問問真真公主的事好了,聽馬女官道真真公主是大天師有意放走的,是真的嗎?”
“也不盡然。
”大天師聞言回她道,“我先前確實想阻她離開,只是過去的公公晚了一步,她已經出了靜心殿,我若當真想攔她,想辦法調動皇城禁軍也未必攔不住……”
喬苒想到先前殿中的“傷者”,連徐和修磕破的鼻子都是自己上的藥,顯然若是真真公主當真發起狂來,今日皇城之內怕是要血流成河了。
“可後果一則死傷太大,二則眼下局面已然成了一局死局,我等一步接一步都被對方提着鼻子走。原本陛下想辦法將李真真留在宮中便是想破局,只是不曾想自己先出了事。”大天師說到這裡深吸了一口氣,“是以,我便乾脆反其道而行,將餌放出了宮。”
短短一句話內的消息多的喬苒都有些意外,不過大天師所言確實證實了她先前關於陛下留真真公主的猜測,陛下果然是想借此破局。一介天子若當真窩囊的只受人制掣也不可能坐穩十多年的天子寶座了。
“她手中帶走了陛下昏迷前的聖旨,必然會想辦法回到封地奉旨徵兵。”大天師說着微微挑眉,“對了,謝家那個孩子可曾告訴你陛下那道挽留真真公主的聖旨了?”
喬苒點頭道:“謝承澤方纔說了。”
大天師“嗯”了一聲,緩緩走了幾步,行至窗邊推開窗,看向大雨之下的皇城,神情肅穆:“這皇城裡很多消息都不是秘密,謝家知道也是自然的。”
喬苒看着大天師的背影,默了默,忽道:“陛下可否想過除去門閥世家?”
高高在上的天子想要的自然是絕對的權利,不管是崔王謝這等改朝換代不倒的門閥政客世族還是朝中驟然涌出的手握重兵文臣的新貴,這些權利都在無意間蠶食着皇權的掌控力。
一方想要制掣天子的“一言堂”,一方想要做個真正“金口玉言”的天子,從一開始就註定這兩方是對立的。與人無關,不過是所處的位置決定了立場而已。
“初登基時想過,後來明白此事不是想便能做到的。”大天師說話間,長嘆了口氣,“陛下確實越來越像個真正的天子了!”
喬苒垂眸,沉思了片刻,忽問大天師:“陛下昏迷的原因,大天師可知曉?”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所謂的陛下突然昏迷絕對不是什麼“疲勞過度”的關係,否則當真以爲太醫署的那些太醫是吃乾飯的不成?若是“疲憊過度”的緣故,陛下已足足昏迷了幾日了,如此無能的太醫署太醫們早該被下大獄了。
大天師沉默了一刻,片刻之後,看向她笑了:“你那麼快便問到了我暫時答不得的問題倒是令我有些驚訝。”
這個問題居然答不得麼?喬苒想了想,又道:“那個讓真真公主回京以及指示她離京的與先前操縱徐十小姐與烏孫人案子的是同一個人,哦,不,或者說是同一勢力麼?”
大天師盯着她看了片刻,而後移開目光再次看向大雨之下的皇城:“你自問了一個我不能答的問題之後,又問了一個連我也尚且不知答案的問題。”
原來大天師也不知答案啊!喬苒點了點頭,沒有繼續追問。
不過大天師卻又道:“我雖然還無法確定,不過倒是與你的想法一致,應當是同一個人或者是同一勢力。”
至於他們又“救”真真公主,又讓真真公主“千夫所指”成爲嫌犯自然有自己的目的,而這目的自也是對上陛下的。
先前徐十小姐與烏孫案中,真真公主或許此時正被百姓暗罵,可背後護着真真公主的陛下焉知不會被人私下裡罵“昏君”?只要稍加引導,看似對真真公主的辱罵便有可能變成對陛下的質疑。
喬苒沉默了下來,頓了片刻之後再次開口問大天師:“那個人的目的可是讓陛下之位不穩?”
大天師沒有看她,依舊看着被大雨沖刷下的皇城道:“既然是衝着陛下來的,自然便是爲了那個位子,難道還會是衝着陛下本人來的不成?”
喬苒一哂:“是我糊塗了。”
說罷這一句話,女孩子便沉默了下來,面前的大天師也不催促,依舊靜靜的看着雨中的皇城出神。
也不知安靜了多久之後,女孩子終於再次開口了:“有一件事我斗膽想問一問大天師。”
大天師偏了偏頭,看向她道:“你既斗膽問,那我看看能不能斗膽答上一答。”
喬苒聞言頓時笑了起來,道了聲“好”之後便問出了口:“陛下的皇位來路會不會被人大作文章?”
先皇雖然才能平庸,可並非沒有皇子,之所以輪到先皇嫡女繼位,是皇子相繼出事之後羣臣妥協的結果。
“此事當年既然無人提及,自然不會再有了。”大天師淡淡的說道,卻看向喬苒,彷彿在等着她接下去的問話一樣。
“那先皇的皇位來路呢?”女孩子又問。
大天師掀了掀眼皮,道:“無可置疑。”
“那先皇的先皇呢?”女孩子接着問道。
大天師終於不復先前淡然的模樣,看着她,眼神幽深,似是探究,只是眸中似有光芒閃過,彷彿終於多了些興致。
“你何以會這麼問?”默了一刻,她開口道。
喬苒道:“大理寺衙門庫房裡有一樁百年前的案子。”
大天師“嗯”了一聲,接着道:“說說看呢?”
“庫房有案卷記載永昌十年,當時的太師府千金出城上香遇了劫匪,香消玉殞了。”喬苒說道,“劫匪據傳是山西路傳來的劫匪。當然不管是不是,這整個大楚也沒有比山西路劫匪更有名的了,路遇的劫匪十個有九個都號稱是來自山西路的。當時的大理寺破案神勇,劫匪卻在抓捕的過程中被殺的被殺,自盡的自盡,最後一個活口都沒留下。”
“同年不久後金陵道水患,朝廷賑災,賑災銀途徑山西路被流匪劫走,朝廷派兵剿匪,將士表現神勇,很快便抓了匪首,而後從寨中搜出了賑災銀,卻發現寨中的官銀與劫走的相比多了八千兩。官銀來自永昌九年,太師府千金和匪首被抓則是永昌十年的事。”
“丟官銀的永昌九年,永昌帝當時的太子,也就是後來那位近百年來赫赫有名的明君明昌帝在管銀錢的戶部當差;抓匪首使得匪首沒撐過暴斃而亡的永昌十年,那位後來的明昌帝在刑部歷練。”
大天師面上的若有所思已轉爲淡笑:“好了,那些細節什麼的你便不消說了,我知曉你有見微知著,有一點線索便能抓出一整個故事的本事,如此我倒想聽聽你的猜測,”大天師說着看向眼下除了她二人再無旁人的宮殿,“你放心說便是,今日所言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
喬苒抿脣笑了:“好,我信大天師,信張解,也信您的……”女孩子話說到一半,微微挑眉,“掌上明珠。”
掌上明珠?大天師面上笑意頓時盛了不少:“好,你說便是!還是那句話,能答的我定然答,過時不候。”
有了這句承諾,喬苒心中大定,開口道出了那個早已埋在心中的猜測:“根據永昌帝皇后誕子的線索和日期,我猜當時正同后妃爭寵的永昌帝皇后誕下的並非太子,而是一位公主。爲保後位,皇后一家便作了一個荒唐的決定,拿太師府的公子換了那位公主。所以,那位後世明君明昌帝根本不是真正的帝脈,而是太師府的公子。”
“自古以來能成大事者必然出手果決,皇后希望明昌帝娶自己的女兒,以保自己的血脈,畢竟侄子再好總不是親生的。”
“且不說明昌帝本人對那位公主喜歡不喜歡,從一個殺伐果斷,不沉溺於兒女情長的君王的角度來看,那位真正的公主身體羸弱,很難誕下子嗣,自然非一國之後的絕佳人選。我猜大抵是皇后的堅決不肯讓步讓他做出了這等決定。這一點上,明昌帝的狠辣無可辯駁,即便用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來遮掩,依然不能掩飾他狠辣的事實。”
“至於那位才能平庸的永昌帝我猜雖才能平平,可眼光還是有的。”喬苒說道,“從他在此案中和稀泥的態度足可以猜到他或許已經知曉了什麼,之所以縱容明昌帝的所作所爲,我猜是這位雖才能平庸卻有容忍雅量的帝王在血脈與賢才中選擇了賢才。只是他以爲此事就此了了,卻沒料到有人在其中不依了。”
“那位當年爭寵換女的皇后眼看愛女慘死,知曉殺人兇手近在咫尺卻不能手刃,卻偏還要認仇做子,這等痛苦之下自然心心念唸的想要解決明昌帝。我猜這位英明帝王年不到三十暴斃而亡或許也與此有關。”
“陛下這一脈上溯至明昌帝的話,此時的大楚自然早已不姓李了。”喬苒說到這裡,頓了一頓,又道,“如此,有人想拿此事大作文章自然可以質疑陛下的皇位。”
來路不正的不是陛下,是陛下這一脈的明昌帝,而明昌帝正是陛下的曾祖父。
若是這件事當真如她想的那樣又被爆出,這整個大楚怕是頃刻間會陷入內亂。
其位不正的只有陛下這一支,那些宗室皇族卻是實打實的李姓族人,自然比陛下更有承位的理由的。
“而且在明昌帝短短七年的爲帝生涯中曾經發生過一件事,事關真真公主的祖父。”喬苒道,“真真公主的祖父曾被明昌帝稱爲累己堪爲太子可最後卻又被封了王等同是絕了爲帝的念想,我便多查了一些,發現真真公主的祖父是由明昌帝后宮賢妃所出,這位賢妃的母親乃是永昌帝的妹妹,算起來也有些李氏皇族的血統。”
“既是斗膽了,那我便多猜了些。譬如明昌帝曾想過還位李氏後人,只是真真公主的祖父並未表現出多少治國才能倒是更似個富貴閒人,是以明昌帝很是猶豫,在他還未猶豫出結果時,便暴斃而亡了。”
“那些百年前的孰是孰非,暫且不表,若是以血脈來看,真真公主那一脈確實比陛下更符合所謂的天子血脈。”
女孩子說到這裡,不由笑了:“若是真真公主知曉了自己的身世,我想她大概也是不甘的吧!”
只是光不甘也還不足以真真公主的自稱以及對陛下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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