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黃府的老僕走了進來,對各人道:“各位老爺,英少國公來了。”
“咦!”
盧洪春驚呼出聲,呂坤等人,也面露驚容。
張惟功匆忙而入,神色十分凝重,看向衆人,他道:“此事是我的錯,我謀求整頓京營失敗後,不該叫汝臨繼續認真清軍,勸過他幾次,汝臨一生秉承直道而行,不肯聽從,我該多派人手,妥爲保護,今日之事,雖是國朝未曾有之事,但責任還是在我一人身上,我該向汝臨的英靈,跪拜認錯。”
一席話說出來,衆人無不動容。
這等光明磊落,直抒胸臆,實在是朝野勳貴大員中難得的異舉。
梅國楨紅了眼圈,縱是盧洪春這樣的人,也是無話可說。
如果惟功一進來,哭唱祭拜,送銀子辦身後事,縱然大家會覺得他有始有終,但心中的陰影也不會一下子就消除。
但惟功直言自己有錯,有情有義之餘,還能這樣坦誠,在政治人物和勳貴武臣們身上,這種品質就十分難得了。
在衆人的簇擁下,惟功捻香到黃道瞻的靈前,先上香,再下跪,黃府的老僕也是黃道瞻的宗人,此時就當家屬,跪在一邊答禮。
待惟功又燒了一刀黃紙,就是禮成,在場幾人,紛紛落下淚來。
惟功卻不肯立刻出去,他站在黃道瞻的遺體之前,心神感覺十分激盪。他剛剛說的,全部是自己的心裡話……事情碰壁之後,黃道瞻接事之前就受到嚴重的刁難,惟功已經使人勸過黃道瞻,既然換了主事的人,不妨敷衍了事,反正朝野都知道事情起了變化,不會影響黃道瞻的聲譽。
可惜黃道瞻不願在此時退縮,仍然執意要清查到底,惟功也不願叫張惟賢等人舒舒服服的過關,也就默認了。
只是他萬沒有想到,對手居然敢冒奇險,悍然出手,將黃道瞻殺害。
就算此事查出一些將門出來墊背,真正的主謀肯定也是查不出來,雲山霧罩,不知根底。除非是太祖年間那樣,一抄數百家,一殺數萬人,殺的血流成河,才能弄清真相所在。
不過如果萬曆年間是洪武年間的政治生態,又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了。
歸根結底,還是文官勢大的同時,各地將門被壓制,此次京營之事,算是勳貴和將門的一次兇猛反撲。
只可惜,撲的不是地方,根本就不該如此。
“奠銀五百,再給五千兩,替黃大人贍養家小,他的兩個兒子可以一直讀書,不論是否有成,溫飽無憂。”
惟功臨行前,放下這幾千兩銀子,這在當時是難以想象的大手筆,在場的文官多半是和黃道瞻是同道中人,也是忍不住看的眼熱。
尋常京官,沒有數十年時間,不要想積攢起這樣的財富,如果坐不到京堂位置,數十年也攢不到這筆錢。
“這些銀子都是我順字行生息所得,並無貪污舞弊所得,汝臨兄你可以放心了。”
臨行之時,惟功最後奠酒,終是落淚。
他還年輕,兩世爲人都很年
輕,一心要做一些事,感覺自己根基也夠了,實力也強了,不論人脈還是受信任的程度,還是財力,都足以做一番事業出來,此時此刻,當着一具冰冷的屍首時,想着數日之前,對方還在與自己言笑歡然,惟功不禁潸然淚下。
“此仇我替汝臨兄記着,我會查清楚。”
說完最後一句話說,惟功匆忙離開,他的清理工程雖然開展順利,還是牽扯了他大量的精力。
至於承諾,在他來這裡之前,情報局已經全面開展了。
黃道瞻被刺之後,王國峰被惟功罵的狗血淋頭。
無論如何,這是情報工作的巨大失敗,當然,惟功知道,這種會被誅連九族的謀刺一定是慎之又慎,不論是誰主持此事,想必都只有最親近心腹的人才會知道,事前不能得到風聲,也不能完全怪情報局。
但理解不等於可以不鞭策,如果只做能力範圍內的事,不尋求突破,情報局的作用就會十分有限。
惟功沒有教導王國峰他們具體的辦法,他相信情報局的部下們能自我突破。
“英少國公真是有情有義。”
“情義是一回事,有始有終有擔當,這是我所佩服的地方。”
“國朝勳貴自此有人矣。”
“於我朝以文馭武之道如何?”
“少國公說過,以文馭武並非祖制,太祖和永樂到仁宣年間,都是文武並重。”
“雖然感覺少國公十分親切,亦想追隨他做一番事業,但聽到這樣的話,心底裡還真不是滋味啊。”
在惟功離去之後,在場的文官們議論紛紛,他們的心底裡感覺很複雜,一邊感覺到了惟功的有擔當和情義,還有充沛的財力及決心,加上少國公的身份和皇帝倚重,這樣的人將來肯定會是了不起的大人物。
哪怕他們是文官,但現在都是主事和給事中,御史一類的小官,若想出頭,並非那麼容易,攀上一顆大樹,將來仕途可能一帆豐順。
但惟功勳貴武官的身份,還是使得他們心存顧忌,議論之時,這就是最大的阻礙。
“我輩但秉承直道而行,所爲皆濟國利民,又何論文武?”梅國楨自己就是文武雙全,對這些好友知交們的顧慮,十分不以爲然,他大聲道:“少國公是心存丘壑,一心報國的人,他是勳臣,武將,我等讀書至今,胸懷抱負反而不如,這種時候,還抱着文武之見不放,東華門外唱名而出的驕傲,就是如此麼?”
所謂東華門唱名而出纔是值得驕傲,纔是好漢,這是宋朝宰相韓琦的名言,韓琦要殺大將狄青的部下,狄青求情,說道此人是殺西夏人的好漢子,韓琦則以梅國楨的話迴應,直言進士才稱的上是好漢,普通軍漢,哪怕殺敵再多,地位再高,在文官眼中,不過是一條狗一般看待。
自藩鎮禍亂後,宋人撥亂反正太過,過於壓制武人地位,韓琦的論調十分偏激,偏壓的狄青無話可說,後來狄青成爲武將身份的樞密使,更被朝野所有的文官所攻,最後心力交瘁,鬱鬱而終。
大明自土木堡之
後,文武並重的格局產生了變化,京營的衰弱,一方面是勳臣和武將損公肥私,罔顧法紀,另一方面,當然也是文官抱殘守缺,將武將死死壓住。
在場的人,都是與黃道瞻交好,年紀也不大,被梅國楨這麼一激,呂坤第一個道:“好,克生說的對,只要有利於國,何分文武?出將入相,纔是真正的本事。”
“大話你可說出來了。”梅國楨笑道:“教你們騎射,可別推三阻四。”
盧洪春道:“十幾年寒窗苦讀的苦都能經受,何懼一點騎射小道?”
“你們走着瞧吧。”梅國楨是真正下過功夫練武,知道並非易事,但眼前這些人,個個眼高於頂,只以爲讀書纔是天底下最難的事,他現在也不多話,只等帶他們去學習時,這些傢伙就知道厲害了。
……
“皇上又下條子來了。”
說話的是戶部尚書張學顏,他也是張居正的死黨心腹之一,在張居正的內書房中,以部堂的身份與張居正對坐,侃侃而言,十分從容。
張居正任用的人,除了少數是隻知逢迎毫無本事的馬屁精之外,多半都是一時幹才,張學顏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之一。
度支平衡,說起來容易,在大明爲戶部尚書大司農,卻是十分爲難的事情。
因爲大明的財政制度是趕走蒙元后匆忙草創,十分蕪雜混亂,加上太祖水平不行,很多制度就是想當然,戶部根本沒有統籌統支的功能,遠不如唐宋的三司度支使能統一財權的權威,在全國層面上來說,戶部與其說是國家財稅部門,不如說是一個具有一定財稅統計和收取功能的國家層級的倉儲調配中心,對國家層面的財政收入和支出,戶部沒有辦法做統籌和計劃,倉儲功能倒是基本上能完成,並且還完成的不錯。
有明一代,哪怕是明亡之際的京城和各大城市都沒有出現糧荒在內的物資嚴重匱乏的情形,這就是戶部的功勞了。
此時太倉存銀有四百餘萬,而張學顏遞給張居正的手詔上,是萬曆皇帝吩咐從戶部存銀之中,撥取十萬兩白銀,送入大內支用。
“上次撥銀是何時?”
“是萬曆七年三月,七月,九月,每次均十萬,一次由太僕寺,兩次由光祿寺撥取。因爲與戶部不相關,所以我不曾與聞,亦不曾說什麼。”
張居正微微點頭,以他的身份,皇帝在外朝取用銀子,他當然是十分清楚。
去年至今,皇帝在外取銀三十萬兩,以內廷用度正常供給來說,這頻率確實是有點過份了。不過張居正也知道,歷次取銀,並非是皇帝一人獨用,也可能是供給太后所用……太后喜歡禮佛敬佛,所用開支十分巨大,而且太后喜歡貼補給外家,武清伯李偉貪婪無比,經常索要宮中財物,太后也幾乎是有求必應。
這件事,皇帝不止向一個人述過苦,叫過委屈,所以,知道的人不在少數。
此次取銀十萬,最少有一半是用在潞王府的裝修上,這是潞王向皇太后請求的。
“這件事,我會處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