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功寫完信,卻沒有叫人先送出,再取別的塘報來看。
這一次他的臉色卻是異常難看,四周的人看出他神色不對,原本還在議論張致祥的兇悍,慢慢的都閉了嘴。
“俞帥去了。”半響過後,惟功才慢慢的向各人說道。
“什麼?”
“天……”
“這真是想不到,俞帥年紀並不算大啊。”
“還是徵倭的時候傷了元氣,沒補回來。”
俞大猷在京營時,雖然所爲不多,但部勒將士較嚴,操練得法,五萬神機營車營將士秩序井然,雖不是頂級的強兵,但亦足爲可觀。
僅此一事,就能看出這些名滿天下的大將的本事和風采。
嘉靖到萬曆年間,也是天佑大明,文官中知兵的不少,比如譚綸和方逢時,吳兌等人,文臣守邊最爲知兵者,不過是這幾人,他們的後輩來說,才幹能比得上這幾人的,其實不多。
武將之中,俞大猷,戚繼光,李成樑,李芳,劉吉,都是千古之下都閃爍光芒的璀璨將星,尤其是戚、俞兩人,可以說是極爲難得的百年一出的名將,嘉靖年間,北有俺答,小王子,東北有土蠻部落,泰寧和朵顏,黑炭石諸部年年犯邊,南有嚴重的倭寇騷擾,倭寇已經到了攻州陷府的地步,加上舊有的財政制度根本負擔不了年年增加的政府財政支出,情形已經十分嚴峻,嘉靖年間比崇禎年間所強之處就是在於沒有嚴重的天災,否則的話,情形恐怕比崇禎年間更壞。
所幸的就是文有人,武亦得人。
戚繼光和俞大猷兩人在征伐倭寇上的功績,足可光耀千古!
比起戚繼光來,俞大猷一生命運坎坷,是一個十足的官場苦逼,幾次到總兵的位子,幾次又被一捋到底,又再憑戰功起復。
比起官拜太子太保的戚繼光,俞大猷到死也只是一個都督同知,雖然又復給福建總兵,勳階卻一直沒有到頂。
加上江湖奔波,千里轉戰,心中不可避免會有的鬱郁之氣,俞大猷終於是在萬曆八年的年尾就去世了,因爲不是什麼要緊消息,等消息送到京師,再由塘馬送到惟功這裡時,這位功耀千古的名帥已經逝去好一段時間了。
“在營中設祭棚,全軍與我一起祭奠俞帥!”
惟功沒有猶豫,立刻就下令,張用誠等人也是受過俞大猷的點撥,對這個老將軍十分的敬佩,聽到老將軍逝世的消息,心中也感覺難過,對全軍弔祭之事,並無人反對。
“國峰,你去一次戚帥大營,上覆戚帥,今日全軍祭拜俞帥,俟來日我再去拜訪他吧。”
王國峰在內是軍情局的主官,對外則是遊擊銜的中軍官,他的年紀小,功勞又在暗處,官銜到遊擊,署職到正三品的指揮使,世職是指揮僉事,他本人已經很滿意。
因爲情報官在目前階段要多接觸政要大佬,建立網絡,所以王國峰比起平時更要加強對外的聯絡,擔任名義上的中軍官,也很合適。
“是,大帥。”
軍中已經統一稱呼,一律稱惟功爲大帥,只有順字行的老人,在私下閒談時,偶然會將惟功稱爲東主,也有一些入訓早的京營將士,偶然會稱惟功爲大人,不過在正經的場合,也是統一稱爲大帥了。
……
“張惟功好生無禮。”聽說張惟功告罪不來,一個南軍將領當着王國峰的面,怒聲喝斥。
王國峰是遊擊,這個南軍將領卻是副將,官大一級壓死人,何況大了好幾級。
因爲打算在總兵府見惟功,戚繼光事前派不少塘馬,分往各將駐紮的信地,將各副將和參將一起召集到永平,算是薊鎮對遼鎮表達的一種善意。
畢竟遇到十萬人規模的北虜入侵時,遼鎮和薊鎮是脣齒相依的關係,彼此間的合作十分緊張。
薊鎮現在有十二萬兵馬,是天下第一鎮,副將和參將,還有加銜的副將參將有數十人之多,遊擊過百人,濟濟一堂,專門爲歡迎張惟功這個平遼將軍,如果不是對方還有未來國公的身份,這個陣容是有些過了。
不過張惟功居然不到,戚繼光也有些生氣。
但轉念一想,他威嚴剛毅的面孔上,也顯露出一絲傷感之色。
很多南軍將領知道大帥的心思,勸住了開始發脾氣的那人,各人都沉默下來。
節堂之中,還有一半是北軍將領,他們臉上的表情是無所謂,甚至還有一些將領露出幸災樂禍的神情。
這二十年,除了一個馬芳和李成樑,揚名天下的大將,特別是俞大猷和戚繼光兩人全部是南人,戚繼光在薊鎮壓的他們北方人喘不過氣來,他們纔不可能爲俞大猷的死而傷感。
“既然如此,我們走一次吧。”
“大帥?”
“這樣也太給這小輩面子了吧。”
“不妨,我這裡是城裡,開祭不便,張惟功既然在他的大營裡開了祭棚,我們正好因公就私,一起去拜祭一下吧。”
大帥這麼說,旁人也不好說什麼,但北軍將校們的臉色就更加古怪了。
三位協守副總兵官,楊四畏,張臣,董一元,在出門時主動湊在一起,開始嘀嘀咕咕起來。
十二路參將,大半也是出自北軍,也是主動跟隨在三位副總兵身後,其餘北方籍貫的遊擊,也是跟隨在後,與戚繼光身邊的南方系將領,涇渭分明。
“真正晦氣,俺們北方無人麼,節制四鎮大帥弄個山東人也罷了,山東人偏愛用浙江人,現在死了個福建人,俺們北人卻得跑十來裡去弔祭,賤也不是這麼個賤法。”
“打仗俺服戚帥,俞帥沒跟過,俺不服他。”
“俺也就服戚帥練兵的本事,不過麼,練的步軍再強,能打韃子?還得看俺們北軍的本事,是不是?”
三個副總兵,先開口的是楊四畏,他是遼東人,國初時的遼東諸衛後人,薊鎮傳到現在已經三十餘帥,除了幾個侯爺和伯爺可能出身是南方外,大帥們全部是北人
,戚繼光是山東人,勉強還算是北方諸衛系統中的一員,但戚繼光起家卻是在南方,麾下將領全部以南軍將領爲主,在薊鎮十二萬士兵,四萬匹戰馬的龐大軍隊之中,他和數百南方將校,還有近兩萬浙兵是當之無愧的主力,在十年前,戚繼光初掌薊鎮,先後得到徐階,高拱,張居正等大佬支持的時候,北方諸將雖然不服,但也只能隱忍,現在戚繼光鎮守薊鎮這麼久,新一代的北軍將領逐漸成長起來,張臣和董一元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兩人都是副總兵官,都有超過一千人的核心精銳騎兵,戰鬥力強,本人的作戰風格也是輕捷彪悍,與李成樑等北方將領的風格相同,對戚繼光幾日一練,注重車營,步騎協同的打法十分不適應,薊鎮之中,已經埋下了嚴重的分裂不和的種子。
不過此時的北軍將領也只是敢聚集在一起議論而已,戚繼光坐鎮薊門超過十年,將駐在獅子口的鎮城移到三屯營,重修三屯營城,將忠義衛等衙門移到新修的營城之中,分薊鎮爲三協十二路,分路駐守,現在的北軍將領,也算是在戚繼光的目光之下逐漸成長起來,也就是嘴上嚷嚷,跟隨戚繼光的腳步卻是始終未停。
……
戚繼光率部下趕到的時候,時已過午,惟功一邊叫人準備飯食,一邊率所有的部下,到營門處迎接這位威名赫赫的大帥。
“壕溝,營旗,箭樓,拒馬……這位英少國公真是有趣,咱們大帥的章程,叫他學了個十成十啊。”
“似乎也有一些不同之處。”
“嗯,感覺旗幟壁壘營房確有不同之處,不過看起來氣象萬千,嗯,怪不得人家說英少國公是京營第一將,差點主持整頓京營,確實有他的過人之處。”
“那又如何?”張臣十分狂傲的道:“現在國朝無非就是北虜和南苗,要我看,南兵和這般練法練出來的兵,只能去打打生苗,若有小股倭寇也能打,真要打北虜,還得看我們北將,北兵。”
這話說的十分猖狂,但張臣爲將的風格就是這樣彪悍兇猛,說話的風格也差不多就是這樣,旁人聽在耳朵裡也就罷了,吳惟賢等人也聽着了,臉上都露出不悅之色。
“看戚帥的面子。”
參將駱尚志爲人穩重,隱然是南兵將領中的核心人物,他勸住了想發作的吳氏兄弟等人。
說話間,惟功趕到,看到戚繼光,便是兜頭一拜,口中十分恭謹的道:“拜見戚帥,勞戚帥大駕,末將身爲晚輩,實在是愧不敢當。”
“當得,當得。”
戚繼光爲人剛正沉毅,性喜詩文,好結交士大夫和文人,不論是兵法,將略,還是文才,都有常人難及之處。
正因爲他本人太優秀了,放眼國朝,除了張居正一人外,幾乎沒有誰能被他放在眼中。
普通的文官尚且如此,更不要說同列的武將。
但此時的他,對張惟功是真心欣賞,從他臉上的表情就能看的出來,對眼前的一切,戚繼光都有一種真心愉悅的感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