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果真那李家全家都不在。”
一個小武官過來就直接去巷尾,盤查一番之後,匆忙跑回來覆命。
“杜忠,我上次和你怎麼說的?”林紹忠聞言大怒,又抽了杜忠幾鞭,心中怒火難遏,上前又踢了一腳。
“大人,下官實在不能日夜看守……千日防賊,也終究有失手的一天啊。”
杜忠這解釋還算說的過,林紹忠臉上回過色來,想了一想,對那個小武官令道:“這事不能算完,去到都司衙門尋我大哥,借一隊馬隊來,我現在就去肅清門等,我們去追。”
“大人何以往安定門?”
“廢話。”林紹忠擡手便是一耳光,扇的十分清脆響亮:“他一家不往關內逃,卻往哪兒去?當然是往復州一帶跑,那邊港口很多,隨便尋艘海船就能過海到登萊,要麼天津,趕緊的,要是截不住他們,老子要你們的命!”
既然決定追逃,林紹忠也不在此多耽擱了,他之所以對這個百戶這麼注意留心,實在是逃亡的那戶李姓人家的長女生的實在漂亮,他早就娶妻,上次到這裡巡查時,一見之後就驚爲天人,立刻派人前來提親,要將那家女兒納爲妾侍。
在他看來,自己這樣的身份,納一個軍戶的女兒爲妾,實在是十萬分的擡舉對方,壓根就沒想到,隔着不久之後,這一家居然是舉家而逃,這樣的舉動,真的好比是一個清脆響亮的大耳光,重重的打在了林紹忠的臉上!
“杜忠,給老子等着,你這個百戶,鐵定是做不成了。”
“下官該死。”
杜忠倒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說實在的,在城外當一個百戶,好歹還混一個溫飽,處於富農和小地主之間的地位,在城中,當一個百戶,也就是一個里長的感覺,好處沒有,事情還多,比一般軍戶多吃幾頓細糧,幹這個,實在是值不過。
“等着。”
林紹忠大步離開,他帶的着這小隊兵是都司衙門的“選鋒”,當下趁亂搶了幾隻雞,跟着他們的千戶大人亂哄哄的走了。
待這些人走淨了,這個百戶的所有人家都開了門,杜忠被人扶起來,剝下破爛的官服,洗淨傷口,敷上傷藥,再包紮起來。
看着一臉擔憂的衆人,杜忠嘆口氣,對着人羣正中的杜老爺子道:“二叔,侄兒是盡了力了,李家的到底能不能逃出去,這得看他們自己了。”
“唉!”逃走的李家是李達這個炮筒子的遠親,李達嘆口氣,揉着臉道:“但願俺那三哥沒蠢到往山海關跑,也不要往復州,就他孃的走連山關,到瀋陽,再往三萬衛,跑到女真地界算完事。”
“別說渾話。”
“什麼叫渾話?”李達睜大雙眼,怒道:“俺家從洪武年間來此,當年說是八分屯墾,兩分守備,咱們種地不說,除了留下口糧,別的都得交給朝廷,還得準備和夷人廝殺賣命,這是什麼道理?當年分給俺們的地,一戶三十畝,二百年下來了,俺家已
經只剩下不到五畝,除了種自己的地,還得給指揮大人種,這過的什麼日子?牛馬亦是不如啊。內地百姓,納的稅糧只是俺們十成中的一成,人家倒不必打仗,縱是當兵,還有安家銀子可領,還有一兩的月餉,每月口糧總有三鬥五斗,按時按節發佈做衣服,俺們的鴛鴦戰襖,說是三年一換,俺身上這一身,十三年怕都有了,也沒見誰給俺們換過。倒是經常多收俺們糧食,說是賣了去山東買棉花,這一買也有十年八年了,布在哪兒,棉花在哪兒?一到冬天,俺們全家不能下坑,一邊燙的要死,一邊冷的入骨,都該叫朝廷和皇上來受受這個罪纔好。”
這廝倒是真的膽大包天,嘴裡這話要是在京城叫錦衣衛或是東廠的番子們聽到了,怕是免不了一場牢獄之苦。
但在這裡,卻是幾乎人人贊同他的話,只是沒有更多的人敢講出口罷了。
這麼多軍戶,擠在幾排密集的破營房裡,男人賣力氣,種地,打零工,給人當僕役,女人靠着給人漿洗衣服,做雜活,勉勉強強只是不餓死罷了。就是這樣,上頭有時候還叫他們出操,真要有戰事,還要攆他們上城頭,這樣的軍人,要是真有戰鬥力纔是活見鬼……人賤沒有賤成大明軍戶這樣的!
當年到遼東時,每個軍戶可以分三十畝地,百戶六十畝,百戶以上有百畝或是更多,這田算是唐時府軍的永業田,如果分了田地,少收賦稅,這不失是一種良法,給軍人優厚的報酬,軍人負責保衛國家,大唐的府兵制度,算是合格,而大明的衛所制度,國初時合格,然後就是徹底的,完全的失敗。二百多年下來,每個軍戶除了正軍能月支鬥糧外,其餘繁衍出來的餘丁就仍然還只是這三十畝地,而每一畝地,都要繳納比民田多上十倍的子粒糧,沉重的壓力,使得軍戶幾乎沒有任何能力擴大生產,增加產值,哪怕是遼東這樣曾經富裕繁榮的地廣人物,物產豐饒的地方,軍戶的日子仍然是食不果腹,衣不遮體。
除了國家正賦和生齒日繁的壓力,各級武官,特別是真正的世家將門,從都司到各指揮,層層盤剝,如同一隻又一隻的吸血水蛭一樣,將原本就貧苦不堪的遼東軍戶,吸吮的如同一具具枯骨一般。
在這個時候,因爲李成樑這個強人在,爲了博取軍功,這些利益集團和將門還將巧取豪奪來的財富取一部分來強軍,所以遼鎮還有強大的假像,最少,統馭女真,抗禦北虜,還不在話下。
等幾十年後,李成樑老邁,將門老邁,而遼東貧苦不堪,努兒哈赤一起兵,初期就幾乎是望風披靡,無往不勝,遼東的邊軍守將,坐擁瀋陽和瀋陽那樣的邊城,到處是堅固的堡壘,結果不要說野戰,連守城亦是辦不到的事情。一直到遼事擴大,集全國財富於遼東之後,纔算守住了遼西的一隅之地。
縱觀整個明末戰爭史,關外的五百五十萬漢人就是一個時代的縮影,甚至是這個縮影之中,最爲困苦悲慘的一羣,他們的噩運,還是從洪武年間就定了型,到萬曆年間,無非就
是過去種種弊端的萌發而已!
“生於遼,不如走於胡!”
李達渾身青筋暴起,雖然聲音低沉,但他最後的一聲低吼,似乎就是來自靈魂的力量!
“真的是生於遼,不如走於胡麼?”
連向來精明睿達,不肯說過人之語的杜家老爺子,也是老淚縱橫,有不堪重負之感。想想也是荒唐的緊,大家到遼東地方,十有七八都是從軍而徵,前來遼東打擊殘元勢力,一戰鼎定眼下這二十五衛地方,極盛之時,奴兒干都司地方之大,幾乎要趕上半個中國。當時的征伐之功,就是這一羣人的先祖,以自己的血汗勤勞,替國家打下這麼大片的地方!
時至今日,這邊牆之外固然已經不是大明天下,奴兒干都司早就廢除,當年封授的那些夷人衛所,現在頂個名字,根本不服王化的是主流,就算是還包茅貢土的,其實也是自治爲主,朝廷幾乎連遙制亦不加遙制。
比如建州左右衛,情形便是如此,就在開原邊牆到寬甸地方以西,以前還算恭順,這些年也頗有異動之象,而原本應該鎮守遼東,替大明對這些蠻夷痛加撻伐的遼東衛所,卻很有一些漢民,連年逃亡到這些蠻夷所在的地界,剃髮隱藏起來,從此甘爲夷人中的一員,背棄父母之邦,連民族亦不要了。
可想而知,如果不是到走投無路的關頭,這些漢民衛所軍戶,又怎麼會發出“生於遼不如走於胡”的吶喊?
“算了,都是氣話。”
杜老爺子到底還是冷靜,當下惟有雙手合什,誠心祈禱道:“但願李佑這一家子,能平平安安的跑出去,也不要去什麼胡人地方,那都是青壯漢子才活的下去的地界,就走蓋州,出海,往天津或是登萊地方去吧!”
……
……
“豬兒,走,出門逛逛去。”郭宇將身上的軍服風紀扣扣好,用毛巾擦了擦臉上的汗水,然後往臉盆架子上一丟,想了一想,又把毛巾給撿了起來。
張豬兒倚在自己的被窩上,正在用硬筆往本子上寫字,雖然聽到郭宇的話也並沒有擡頭,只是用眼皮瞭了對方一眼。
這廝還是個隊官,原本有機會升副百總,不過他現在認得的字還停留在五百字以下,想到副百總,最少要能自己寫報告,而不是寫寫訓練記錄和幫着士兵寫家信的地步,最少識字要在一千以上,郭黑子每晚加班,弄的自己苦不堪言,但這種事要時間和天賦,看來他的晉升還得再等等。
相比悲催的識字能力,郭宇的打架能力得到了全軍的公認……這是沿途行軍時軍訓局和參謀局聯手搞的花樣,全軍大比武,郭宇一路過關斬將,由於順字行得到惟功親自指點的高手大多已經是中高級武官,並沒有參加,郭宇以自己豐富的街頭對戰經驗配合營中學到的格鬥技巧,一路無往不勝,成爲遼陽鎮首級大比武個人格鬥項徒手項目的冠軍……這是難得的殊榮,可惜冠軍此刻毫無冠軍樣,仍然是那副吊兒郎當大大咧咧的青皮模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