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這麼一記,林家兄弟和王政和都不打算偃旗息鼓。
如果是一般的富商,擁有林家兄弟的家產也該知足了,連同大量的土地,軍戶奴隸在內,林家的資財已經有五六十萬之多,就算剝了世職,土地和軍戶不保,但浮財就已經夠他們兄弟揮霍好幾輩子了。
這個時候,萬曆中晚期因爲開海導致大量白銀涌入,中國開始通貨膨脹的時代纔剛剛萌芽,萬曆早年的物價還處於一個較低的水平,幾十萬的資產,真的十輩子也用不完。
可人的心理就是這樣奇怪,失去之後,不算自己還剩下多少,只會算自己失去了多少。
失去的倒還真是蠻多呢……
林紹勇掌管都司時,還有幾分官員的氣質,現在卻是輸紅了眼的賭徒模樣:“王大人,我兄弟二人現在一無所有,全是拜這個張惟功所賜,他陰了我們這一把,我們也絕不會叫他好過……我兄弟二人親自上,舊日關係全部用上,推波助瀾,一定要在城中替他造一場好戲出來,到時候大人有真憑實據,再次上奏,看那個巡按怎麼說?”
王政和道:“梅某人明顯就是張惟功的人了,還好他們都是初來乍到,城中的情形應該掌握不深,我等大有機會。這一次,一定要叫遼陽鎮和梅某人都灰頭土臉纔是。”
其實一場彈劾當然無損於遼陽鎮,但不妨做一個先聲,也是展現實力,爭取定遼六衛和遼陽都司的人心,而林家兄弟,不妨拿來當成炮灰……對於這一點,王政和是肯定不會明說便是了。
“好,我們便做起來。”林紹勇和林紹廷一起站起身來,惡狠狠的說道。
……
……
在路上又走了六天,孫承宗終於看到了地平線上那雄違的城池。
孫承宗亦是長吸了口氣……遼鎮四路二十五衛,兩鎮城,而最雄偉壯闊的遼陽城,便在自己眼前!
一路上,辛苦自不必提,而那一場暗戰,刺殺,至今仍然叫他回味不已……只是他自己也明白,他所來遼陽,行的是幕僚或文官的事,贊畫軍務,佐理政務,那種情報線上的暗戰,此生怕是沒有什麼機會再見啦。
小四兒也是高興,眉開眼笑的,這一路上風餐露宿,遇襲之後更是小心翼翼,現在看到遼陽城,自是心頭一鬆。
到城下武靖門,看到守備城門士兵的軍服和模樣,孫承宗心頭也是一鬆。
那一身挺拔的作訓服,昂揚的精氣神,青松一般的站姿,精良的兵器,一種京營兵和邊軍都沒有的氣場……說不清道不明白的,但一看就知道,這是英少國公調教出來的兵。
城門檢查的十分認真,哪怕是小四兒說明了孫承宗的身份也是一樣,倒是在說明的時候,頗有一些不友善的目光落在孫承宗主僕的身上,孫承宗感覺詫異,伸手止住了小四兒,主僕二人,混雜在人羣之中,自武靖門入,再打鎮遠門進入南城,城門處的人流,終於漸漸走散開來。
主僕二人的第一件事,倒不是去總兵衙門,而是尋了一座混堂湯浴,好生
泡了一把,再搓去身上的泥垢,換了一身新衣,煥然一新出來,又尋了一處早點鋪子,叫了一桌豐富的早點祭祀五臟廟,坐定之後,聞着米粥的香氣,感覺這一陣旅途的辛苦也是不翼而飛了。
“你們聽說沒有?城中不少人打算後日都去。”
“我就預備去,他總不能叫兵剿了咱們。”
“那是個心黑的貨,倒是真要小心!”
“那也無所謂,說是好死不如賴活着,可要是真收了俺家的房,一家七口睡路邊,不如我先去拼了這條命再說。”
早點鋪子裡頭,到處都是這樣的話語聲,孫承宗聽了一會,頓覺駭然。
惟功在京時,雖是勳戚子弟,少年親貴,但名聲極佳,哪怕是文官之中,非議他的人也是極少數。只有很頑固一些人,還有利益衝突者,纔會在背後說惟功幾句事非,但無非就是狂妄,危險之類的誅心之語,真正品德上的批評,還真挑不出什麼毛病來。
京中勳貴,十三四歲就破身,十五六歲就已經是教坊衚衕老手的並不少見,欺男霸女之事,更不稀奇,五城兵馬司管不住,亦不敢管,只有李如鬆爲巡捕總兵時,那些勳貴好歹才收斂一些。
至於強搶民田,欺行霸市,那便是更多了。
勳貴與太監一樣,名聲都是極爲不佳。惟功這種不僅自身沒有那些毛病,還爲京城做了不少實事的勳貴,名聲之好,恐怕他自己都不大清楚。
在遼陽這裡,卻是截然相反,衆人議論時,都是對惟功和遼陽鎮極爲不屑,連誅除林家兄弟之事,也成了狗咬狗一嘴毛。
“我有親戚在都司衙門,聽他說,總兵那邊已經快要動手,聽話的搬出去,不聽話的直接派兵來剿。”
“城外的地他也要,不給咱們窮軍戶活路了。”
“大槐樹百戶李佑家你們聽說沒,遼陽鎮就是因爲這家的大丫和林紹忠打起來,又滅了人滿門,現在這一家落在總兵府邸裡頭,不定怎麼遭罪,那大丫,聽說生的肌白似雪,眉若遠黛,眼若春水……唉唉,好一個美人,就這麼落到這禽獸手裡了。”
“唉唉……”
衆人無不驚歎,惋惜,孫承宗明顯還看到幾縷口水從下巴上滴落了下來。
“難道少國公少年得志,到遼陽就一反常態?”
孫承宗心裡也是有些納悶,火拼林氏三兄弟一事,他已經知道了,沿途軍衛有塘報可看,他在路上已經見過,當時對惟功隱忍而後發的手段感覺很欽佩,不過要是如遼陽城的人們所說,惟功豈不就是欺男霸女?
“不管了,小四,我們去總兵衙門。”
鑑於四周的民怨情形,孫承宗很機靈的降低了語調,主僕二人,小偷一樣,偷偷從這個快沸騰了的早點鋪子裡溜了出來。
……
……
李佑一家兩口子,早早的趕往大槐樹百戶。
李佑換了新衣服,一頂六合一統帽,身上穿着青色的半袖衫,前後襟都有開袖,衣服又輕便又實用,穿在身上,倒
真象大戶人家的管家模樣了。
李家媳婦穿着立領襖子,外罩長比甲,也是穿的利利落落的。
只有大丫沒好意思跟來,李佑也是覺着惋惜……要是大丫把自己新作的短比甲和馬面裙都換上,還不把百戶裡那些傢伙的眼珠子都看掉了?那幾身衣服用料都太好了,全是用綢子緞子做出來的,摸着比什麼都舒服,穿在身上,人都顯的好看了十倍不止,可今日回來畢竟是辦正事,大丫抽不開身,李佑也只好把這全家衣錦還鄉的心思,打消了三分之一。
就是眼前這樣,也夠他驕傲和自豪了。
以前他一家子,從年頭辛苦到年尾,能落下五六兩銀子,還是捨不得吃穿用度才省的下來,這銀子也不是好省的,抽到班操軍,要賄賂上頭,抽到差役,也要拿銀子買,頭疼腦熱去買藥開方子,這錢是救命的,小兒子過兩年得開蒙識字,就算讀不成書,也不能當睜眼瞎子,這麼些年,總有風不調雨不順的時候,錢是用來救命的。
所以窮家小戶,一年落的幾兩,不一心就在哪裡播弄掉了,直到現在,李佑苦了十幾二十年,手中的銀子也沒有超過二十兩,十來兩銀子,就是全部身家,一家人沒好衣服,沒宅院,沒傢俱,全部資產,也就是這麼多。
就這樣,還算是一家人生的病不多,要是生個什麼重病,銀子怕是一文也剩不下來。
這就是當時遼東軍戶的普通狀態,在很多地方的軍戶絕對還要比李佑過的悽慘的多,在那些鄉村一樣的千戶所和百戶之中,多少軍戶窮困潦倒,辛苦一年,一文錢也落不到手,吃的是草,做的牛馬活,一年復一年,人生毫無希望可言。
論說起來,關外遼東的人們,生活的比當時大明內地的百姓,特別是江南閩浙兩廣一帶的人們,要艱難辛苦的多。
李佑一家的命運,似乎是有了小小的轉折,李佑的心態,當然是得意混雜着輕鬆,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滿足感。
……
……
“喲,這不是李佑?”
到了衚衕口,李佑就被人發現了。兩口子衣着光鮮,也虧得認出他們這人眼神好,換了稍差一些的,怕是不敢認。
“嗯,回來啦。”
李佑臉上帶着笑,看到不少從舊房子裡出來的舊日鄰居,心裡充滿着高興和自豪混雜的情感……這一次他的冒險算是賺着了,雖沒逃到天津成爲一個自由的民戶,但算來現在的生活比預計到天津的更好,而叫他自豪的便是他不是一個人悶聲發財,這一次是來提攜大家夥兒,叫大家都能過上好日子。
在這種情緒的影響下,李佑沒發覺人們的眼神和情緒的異樣,而是自顧自的走到大槐樹下頭,對着漸漸聚集起來的人羣朗聲道:“大夥兒也知道現在我一家子在總兵衙門,多餘的話不說了,那邊活計不重,月錢不少,現內宅還缺不少人,上頭把這事交給我來辦,大夥兒要是信的過我的,一會兒我來挑人,二十以下的挑一些,二十到四十的挑一些,男女都要……咦,大夥兒這是怎麼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