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大順雖然是六品文官,但在邊境久了,沾染了不少武官習氣,身體也頗爲壯實,騎馬在山澗小道上行走,也不以爲苦,反而興致勃勃的向惟功等人介紹起寬甸邊牆外的情形來。
整個寬甸六堡七八百里的方圓,原本也都是棟鄂部的地盤,後來大明擴地前行,建設六堡,將女真人部落趕走,弄的雞飛狗跳,不少女真人因此而窮困貧苦不堪,後來是棟鄂部酋長王兀堂帶着一羣酋長,在路邊跪下向當時的遼東巡撫張學顏求情,請開馬市,互相貿易,以濟女真生路,張學顏初時拒絕了王兀堂等人不修寬甸堡的建議,也害怕引發大規模的邊患,就開口答應了開馬市的請求,有了寬甸馬市,方圓千里的女真部落因此而富足,自然也就沒有人犯邊冒險了。
這一段掌故,不是任大順這樣的老經歷官,恐怕知道的人還真是不多。
而惟功問起女真諸部來,任大順也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問起建州左衛來和努兒哈赤來,任大順卻是搖頭,表示不知道努兒哈赤是誰。
看來現在這位後金的天命汗還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在幾百個女真部落中根本不顯山不露水,沒有什麼名望。
後人提起其家族時,總拿建州衛指揮這個世職來說事,但其實建州左右衛有敕書和銀印的世襲家族很多,有一些大部落甚至是掛建州衛都督,都指揮的頭銜,最少也是掛建州左右衛指揮,就象是努兒哈赤的家族一樣。
最少在這個時候,建州右衛在嘉靖年間輝煌過,現在只留下阿臺和一個古勒寨,然後就是海西女真的哈達部勢大,在此時衆人行走的地方,就是建州右衛棟鄂部的地盤。
“王兀堂雖然勢大,卻並沒有敕書,這一點大人要注意。”
惟功聞言奇道:“既然此人是兩大部落之首,朝廷都深爲知悉,爲什麼不給他敕書呢?”
“這個……”任大順在馬背上扭了一下,他矮矮胖胖的,樣子十分滑稽,跨下的戰馬也被他帶的歪斜了幾下,衆人瞧着好笑,只是礙着他的面子,不好笑出聲來。
“應該是自永樂之後,本朝就沒有再加封過都督和指揮了,祖制如山,朝中的大人們也不好擅作主張啊。”
“真他孃的狗屁。”
惟功罵了一句,見任大順臉漲的通紅,便擺了擺手,道:“不是說你,是罵那些尸位素餐的混帳東西們。”
所謂祖制,不過是僵化後不願作爲的代名詞,真正利益相關了,誰他孃的會真的遵守祖制了?祖制有金花銀嗎?祖制是洪武年間只發糧食和寶鈔,要是現在對那些大人們也這樣發俸祿,你看他們誰願意?
所以祖制這兩字,最爲可惡,就是無能無用的庸官的護身符罷了。
當下衆人不再說話,只是悶頭趕路。
此時金烏西斜,沿途兩測,到處都是密林和深山,鳥鳴聲不絕,偶然也能聽到走獸的吼聲,任大順聽了幾聲,悶悶的道:“這一帶老虎不少,大家要小心。”
宋黑子笑道:“
放心吧,老虎來了就是給我們加菜。”
任大順聽了不大相信,當時東北到處都是深山密林,野物很多,當然老虎更多,到處都是,東北虎能長的很大,一般的獵戶遇着了也是退避,只有遇到到村莊傷人的虎,纔會聚集幾十個獵人,一起出動打殺,那樣也是戰戰兢兢,十分的小心,但他看到衆人的臉上的表情時,看到每個人都怡然自得,這纔有些相信起來。
“大人,棟鄂部都是沿蘇子河居住,從石門到五嶺,沿途遍佈他們的部落,但王兀堂這種頭人住在哪裡,就非得他們自己人才能知道了。”
其實當時建州左衛多半都是沿蘇子河居住,所有部落幾乎都在羣山掩映之中,只有沿河的地方有平原土地,可以耕作收穫,但耕作的收成很難滿足全部落的需要,所以各個部落要經濟和大明貿易,購買糧食等物資。
道路是幾乎在山地和森林之間開劈出來的,幾百年後,這裡可能也是村莊和土地交替,還有城鎮,甚至城市,在幾百年後,這裡就是寬甸滿族自治縣的地界,邊境處只與朝鮮隔一條江,縣城也是在羣山環抱之中,經濟雖不是特別發達,但也是一個現代化感覺十足的地方了。
在此時,卻是原始風貌十足,在衆人眼前,羣山掩映,放眼看去,全部是一層接一層的山巒和逼人眼簾的青翠綠意,有一些溝壑出現在衆人眼前時,一層接一層的密林環環相扣,有走獸顯跡於其間,偶然可見一幢幢小型的木屋,衆人知道,那就是女真人的聚集區了。
“好漂亮的風景!”
孫承宗是立志要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這個志向在少年時期就立下了,他已經走過不少地方,但此時此刻,他由衷道:“天下勝景,以眼前爲最!”
惟功的感慨卻與他不同,回首望去,身後但見峰巒如聚,夕陽之下,在山巒之上,隱約可見一條長龍蜿蜒曲折,儘管隔的很遠了,還是能看出來那是修在山巒之上的長城!
他由衷道:“看吧,身後的長城,那纔是真正的勝景!”
“誠然,大人說的是!”
孫承宗也是回頭,眼神之中也是充滿驕傲的色彩,他道:“適才學生說的勝景是自然之力,而身後這長城,卻是以人力勝自然,思想起其間蘊藏的偉力,令人心悅臣服!”
“嗯,愷陽說的極是。”
他倆人說話,衆人雖聽不大明白,卻也知道惟功誇說的是身後的長城,宋黑子和羅二虎等人,俱是回頭去看。
任大順也道:“遼東邊牆千餘里,多半都是在沿邊的河套荒地,山蠻,草原邊境上建築,誠非易事啊。還有,沿薊鎮到宣大的長城,也多半是沿着山脈修起來的,比如喜峰口,古北口,全部是在山峰之上。”
“可惜邊牆是擋不住韃子們的。”
惟功回過頭來,沉聲道:“武備強,邊牆只是輔助,武備弱,邊牆毫無用處。”
任大順道:“大人所說極是,天順之前,我大明邊軍常深入草原出擊,放火燒荒,在邊牆外使北虜不得深
入,此後就是隻能等着敵人前來再反擊,嘉靖年間,索性叫人破邊一直打到京城了,可見邊牆修的再險峻,沒有強兵亦無用的。”
這人倒真是個妙人,惟功對他此前的欣賞不過是見這六品官員辦事仔細,記錄歸檔頗有一套,不象一般的文官,懵懂糊塗,將大小事物全交給下頭的小吏去辦,從今天在市場上的表現來看,這人還是很稱職的。
不過現在看來,見解頗有一套,也算博聞強記,惟功暗暗點頭,心知張用誠果然將這人拉到自己麾下,這一步棋走對了。
“大人,就在前頭,看到了。”
衆人走了半個時辰,終於將前頭的女真人給追上了。
其實在途中已經遇到不少女真人和朝鮮人,看到這十人一隊的彪悍騎隊,不少人選擇了趕緊躲藏起來,或是將貨物和馬匹拉到一邊,用警惕的眼神看向惟功他們。
覺昌安一行提前了大半個時辰離開,惟功他們不到半個時辰就追上了,主要是覺昌安他們帶着不少的貨物,還趕着牛羣。
二十一人除了馬匹上的食鹽和糧食外,還有鐵犁、叉、靶等農具,每匹馬身上都是揹着鼓鼓囊囊的貨物,也就是這些馬全部是雜馬,不是真正的戰馬,否則這樣負重,好馬也走廢了。
牛羣是由一百多頭牛和幾十頭豬組成,牛都是青壯口的成年牛,豬羣裡倒有不少小豬,不過以惟功的眼光來看,那些成年豬也跟後世的小豬差不多了,這年頭的豬最多也就長到百十斤重,後世的大白豬可是三百斤纔算長成。
當然,肉味也是迥然不同,這種遍地跑放養吃雜糧野菜的豬肉味道可是香極了。
“叫場指揮,看來你們部落會過一個好冬天。”
在馬上,看着迎過來的叫場,惟功大聲和他說笑着。
“哈哈,這是野人們託大明天子的福,託諸位大人的福啊。”
覺昌安十分謙遜,話語之中,總是承認自己是野人,整個模樣都是十分的恭謹溫順,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
他身邊的那些人就不同了,若隱若現的,總是顯示出對漢人的提防甚至是敵意。
這也難怪,這二三百年來,這些部族仰賴大明得以生存,但兩邊肯定也是磨擦不斷,女真人有野性難馴的一面,大明的邊將肯定也有一些人會有過份的欺凌之舉,時間久了,彼此間當然會有敵意。
好在明朝現在仍然是一個不可觸犯的龐然大物,大明的官員十分尊貴,覺昌安的這些隨行的族人諸申,有什麼情緒也只能老老實實的隱藏在心底。
“大人,此去棟鄂部落還是有些風險的,野人已經派了一個部下去通敵王兀堂,如果他堅持不見,還是請大人折返,否則的話,我們擔不起這個責任啊。”
雖然覺昌安還是不知道惟功的具體身份,不過,他知道惟功是個大人物,最少也是大人物的親屬,如果真出了意外,大明追查下來,他也會有天大的麻煩,所以話語之中,還是勸惟功小心謹慎,一有不妥,立刻退走爲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