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東慘敗的消息是以傳言的形式被時人所知,消息傳來之後,立刻震驚朝野。
李成樑鎮遼二十年,雖然偶有小敗,但多半是不停的勝利勝利再勝利。
光是遼鎮一鎮的捷報,萬曆一朝這十幾年來,告廟祝捷就有十次之多。
李成樑有一萬五千級的斬首,這個成績,用很多當時的文官的話來說,就是國朝二百年武功之最。
當時武將封爵,難於登天,戚繼光自討倭斬首亦數千級,俞大猷亦立下天大戰功,不要說是洪武和永樂年間了,就是成化年間,怕也是有封爵了。
可這兩人,就是沒有封爵,當時四大名將,馬芳,俞大猷,戚繼光,三人均無封爵,只有一個李成樑,斬首過多,立功太大,無可奈何之下,朝中的文官們纔給了李成樑一個伯爵,甚至有人提議,既然遼鎮缺不得李家,不如仿雲南黔國公沐家的故例,叫李家世鎮遼東得了。
雖然朝廷不可能公開准許這樣的事,但前前後後的跡象來看,如果李家實力還在,李如鬆不早死的話,李家世鎮遼東,就已經儼然成了立局。
這樣的一個超級威猛的總兵,居然打了這麼大的一個敗仗,損失了近五千的精銳騎兵和近萬戰馬,被敵人包了餃子,可以說,這也算是大明九邊這百餘年來,難以想象的大敗仗!
北虜的戰鬥力,畢竟是太弱,根本不曾對裝備精良的九邊將士形成太大的壓力,明軍縱有小挫,甚至丟土失地,但如這樣被人將幾千精銳全數殲滅的例子,畢竟還是頭一回,消息一傳到京,幾個御史當先上了彈章,朝野之間,竟是爲之失聲。
接着當然是要查清事實,朝廷趕緊派了幹員去遼東調查,同時兵部移文諮問蹇達和遼鎮,問詢傳言和幾個御史的風聞奏事,是否屬實,如果屬實,爲何隱瞞不報?
兵部的專使剛過密雲,還沒有抵達山海關時,梅國楨終於上奏了。
他的奏摺,十分詳盡。
戰事的經過,損失的人馬,包括十幾個千總級別和遊擊銜武官的死亡,包括參戰將士的來源和調撥時間,包括事前的籌備和行軍路線,遇伏地點等等,詳細備至。
奏摺寫的沉痛之至,李成樑的老邁顢頇,驕狂輕敵,李寧等人的庸懦無能,將士們的浴血奮戰等等,寫的層次分明,十分感人。
甚至軍旗拋擲於地,戰馬伏屍於野的慘況,也是寫了出來,梅國楨的奏事,向來就這樣的風格,文采斐然,加上事實詳盡。
如果有人質疑他的消息來源,就得自己想辦法再去調查,而往往事實證明,梅國楨的奏疏向來是基於事實,從未捏造過,這也是他攻倒失蹤前遼鎮副將陶成嚳的重要原因,明朝御史奏事,不僅能風聞外朝,甚至內朝之事,一樣風聞。
梅國楨的風格,卻並非如此,他以文采和事實並重見長,這一封奏疏一上,力量太大了。
消息傳來,未及兩日之後,蹇達先謝罪了。
先認了失察之罪,再認馭
下無能之罪,兩罪相加,蹇達無顏再居總督之位是肯定的了,而朝中議論紛紛,就是要拿李成樑怎麼辦?
……
……
七月六日,天子從內廷下諭旨出來,着令內閣與六部九卿舉行廷議,商討遼東一事。
特諭侍班官駙馬侯拱辰與錦衣衛都指揮張惟賢參與廷議。
以這兩人身份是不夠格參加的,就算廷議範圍擴大到勳臣也參加的地步,比如這一類遼東的軍事危機,國公和管京營的侯伯可以參加,但這兩人蔘加這一類的廷議仍然是資格不夠,這一次能夠參與廷議,當然是這兩位的地位水漲船高的明證。
侯拱辰是駙馬都尉,執掌宗人府事宜,清貴閒差,張惟賢卻是一個有實權的人,在這兩人進來時,連徐文壁這樣的國公都有一種壓力感。
申時行是首輔,自然由他先表明態度:“成樑誤國,喪師,雖有鎮遼大功於前,然而無論如何也不適宜繼續做總兵官了。遼鎮總兵,應當換人。”
對這個處罰,衆人都無異議。
“新總兵人選,如何?”
許國道:“我意是遼陽總兵張惟功,練兵有方,守土亦有功勞,這些年遼陽等地大興軍屯,糧食年年豐收,九邊到處缺糧,這個就是大功勞一件。如果叫他調任遼東總兵官,全遼情形都會大有變化,抵禦外虜,自然也不在話下。”
“許閣老此言下官並不贊同,”戶部尚書王璘道:“遼陽鎮年年豐收,倒未見少收一粒軍糧,相反卻在直隸等地拋售糧食,擾亂市場,實在可惡。僅此點,下官就不贊同他升任。”
徐文壁點頭道:“張惟功雖練過兵,也立過功勞,但那只是小打小鬧,真正數萬乃至十萬人,千里之地的大規模的戰事,他怕是還太年輕啊。”
“就是,”別人說話還有點持公而論的意思,撫寧侯朱崗就充滿惡意了,當下滿帶蔑視的道:“英國公府一脈也不是沒有人了,這張惟功暴虐殘酷,多行不法,叫他執掌遼東全境,實在叫人不能放心。”
其實這話用來評價他自己倒是很合適,衆人無不面色怪異,但亦不好說什麼。
王璘的話,代表很多在地方上有利益的文官,不僅是江南,還有九邊各地,文官多半都有家族,聲氣相連,屯糧販賣,是一個來錢最大最快的地方,張惟功的遼陽大興軍屯,不僅滿足自用,還能大量販賣,不僅如此,順字行強悍的物流也無視南北差異,九邊缺糧,大量官紳富商都想分一杯羹,結果大半的利潤都被順字行拿走或是抵消,很多家族有糧食生意,或是和大糧商有關聯的官員,都對惟功和遼陽一系極爲不滿。
王璘就是和北方的晉黨有密切聯繫,糧價被順字行控制,晉商是受創最深的一家,當然意見也是最大。
“不僅如此,”朱崗又道:“遼陽存在,乃是爲了配合遼鎮用兵,這幾年他們兩鎮總是內耗,牽扯遼鎮力量,纔有此敗。所以不僅要撤換李成樑,張惟功也不能就這麼算了。要麼撤
換他,要麼得給他懲戒,否則各鎮都這樣自行其事,朝廷還有威權嗎?”
徐文壁一皺眉,點頭道:“此是公正之論,撫寧侯說的極是。”
申時行點頭道:“確是此理,遼鎮之敗,遼陽不能置身事外。當小懲大戒,稍稍叫遼陽方面,多做一些事也好。”
首輔定了調子,沈鯉和王家屏等人對遼事不大瞭解,沉默不言,惟有石星道:“諸公,遼鎮疲憊,北虜勢強,聽說遼陽兵馬犀利,如果懲罰張惟功,軍心受挫,恐不是國家之福。”
朱崗十分鄙夷道:“他除了練些樣子兵出來,這麼多年,哪裡打過什麼大仗,硬仗?”
這又是近於公論,雖然惟功在萬曆九年斬過速把亥,不過朝廷該給的封賞大致也給了,然後就是一直拿東虜人頭涮軍功,很少有北虜的首級,特別是這幾年,遼陽在積攢內力,鎮中一直在爆兵,爆武器,積攢畜牧和戰馬,積攢軍糧等各類軍需物資,養育栽培各類人才,於戰事上確實放鬆了不少,這樣,不顯山不露水,人們都知道張惟功做生意很了得,順字行和其下的四海商行生意一直到閩浙和兩廣,江南一帶也有深厚的根基,但遼鎮的強大,卻始終沒有被人放在心上,特別是朝中的重臣,他們俯瞰全局,遼陽這樣的小軍鎮,根本不會使他們傾注太多的注意力。
朱崗看向張惟賢,大聲道:“錦衣衛都指揮在此,可以發一公論,看看遼陽是否有超過遼鎮的實力?”
這種場合,張惟賢還算內斂,雖然人人對他的實力側目,他卻並不張狂。
在此時,他當然不會不附合朱崗,儘管從錦衣衛的情報來源來看,遼陽已經是一個很可怕的存在。
光是情報上的實力,恐怕九邊和京營加起來再添上錦衣衛,也不可能是遼陽的對手。
他微笑着道:“遼陽額兵才三萬,遼鎮九萬多,恐怕不好相比啊。”
“着啊!”朱崗一拍腿,大聲道:“就是這個理。”
申時行道:“好了,如何懲戒遼陽,由兵部議好了呈上就是,要緊的是,議論遼鎮接掌總兵吧。”
衆多重臣對遼陽充滿惡意,此次戰事明明與遼陽無關,但惟功不僅不得接任遼東總兵一職,還會被朝中處罰,連許國也是知道這其中的利害,自己稍作提議,立刻引發激烈的反對,朝中的重臣在此,除了寥寥幾人外,幾乎沒有人支持自己,就算是**中人,對惟功看法也是各異,一念及此,他也不願力爭了。
石星想爭,可他是一個衆人眼中的技術型官僚,雖然他很敏銳,也有能力,但性格中有優柔寡斷的一面,看到許國沒有力爭,石星也只能隱忍下來。
此時看出惟功**在朝中的力量實在微不足道,對他充滿惡意的勢力太強,這也是當年想整頓京營的後遺症之一,可想而知,做這件事有多麼困難。
勳貴高層和錦衣衛,加上閣老,幾乎是無敵的存在,在這樣的實力面前,惟功在朝堂的一點支持瞬間被壓在霽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