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不少人牽着自己的騾馬去應徵,惟功大爲意動。
因爲岳飛的關係,所謂“直搗黃龍”大約是每個武人的夢想。郭宇也是厚着臉皮,強爭到的這個差事,看城門口的動靜,不少遼陽鎮的軍官和士兵臉上都露出十分羨慕的表情……這個任務,真的是人人都想的最頂級的好任務了。
所謂青史留名,不就是眼前這樣的事麼?
惟功十分心動,他此次出巡,打的就是融入各地體系之中,瞭解遼陽各司和軍中的運作情形,目前已經出來這二十來天各地的情都叫他十分滿意,若是能與郭宇這一千總部的獵騎兵一起直搗黃龍,相信這是一次足以平生回味的妙事了。
但他看向唐瑞年時,向來嘻嘻哈哈的唐胖子卻是堅決搖頭,口中道:“絕不可以。”
再看額亦都,對方亦是點頭道:“俺的意思和唐胖子一樣,絕對不行。”
惟功還想再爭取一下,笑着道:“此行應無危險!”
“不行。”
“絕對不行。”
兩個人仍然毫無妥協的意思,而且毫不商量,連惟功打算好的說詞都是直接被堵在了肚子裡頭。
“這樣也罷了。”
惟功意興闌珊的道:“我們還是按預定的行程,向東南方向折返,經福餘地由開原入舊邊牆回遼陽。”
“這條路線還是有些危險。”唐瑞年道:“不過總比去打仗好些。”
從長春往東南經福餘地,這些地方與哈達部和烏拉部的勢力頗有重疊的地方,兩邊的地盤犬牙交錯,這半年來很有一些邊境衝突,畢竟這是邊牆之外,不象開原等地有一道邊牆擋着,矛盾最多產生在兩邊貿易的時候,平時雙方的百姓衝突的可能性較少,能夠相安無事。一道舊邊牆把女真各部和漢民都擋住了,也把重重的矛盾給擋住了,現在遼陽的地盤已經在舊邊牆之外,產生矛盾的機率當然也大的多了。
惟功不理他,彷彿還有些悶氣的模樣,他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小的錦囊,取出一小塊碎銀,約摸有兩錢重,擲在桌上,對那個下面的中年婦人道:“這大嬸子,我三人和那杜官人的面錢怕是夠了吧?”
“不僅夠,還多出太多。”那婦人手腳飛快,白白胖胖,滿臉笑容,她家的面好攤子地點也好,是以這一早市已經怕是賣出百來碗麪出去,賺的錢多,脾性自是好了,那一臉笑,叫人見了就覺得喜興的很。
見了惟功給的銀子,婦人想了想,從懷裡圍裙掏出一個小小的圓銀幣,找還給惟功道:“客人是外路人,若是咱們遼陽自己人給多了也罷了,外路人出外賺錢可不容易,俺不能多拿你太多,這一錢銀幣找給客人了。”
惟功大感意外,自來多有嫌賞錢少的,主動把多給的銀子退給客人的,他也還是頭一回見到。
“客倌就收着吧。”這婦人退了錢後,一旁用竹杆壓面的
男主人悶聲道:“俺這麪攤也算賺錢,俺們夫妻以前是窮怕了,每到春荒拿一家的衣服被褥去當,也就只當得一兩錢銀子,買點雜糧湊合到夏天,那幾月飢寒交迫,那可十分難熬,現下日子雖好過了,但就不喜人糟蹋銀錢,客倌還請莫怪。”
原來如此!
惟功慢慢將那小小的銀幣拿在手中,但見光彩照人,磨的十分明亮,因爲鑄的銀幣有邊輪和圖案,以防磨下銀屑,所以不論是做工還是圖案設計都十分精巧,這銀幣和後世的分幣差不多大小,重量也是一錢多些,按後世的計量來算是五克一個,很精緻小巧,按當時的物價來算,這一錢銀子夠買兩三隻大肥雞,一條大肥鯉魚,十來斤牛肉,半匹布,兩把鐵鍬,四五把傘,象眼前這碗麪條一碗不過十文錢,一錢銀夠買八碗,惟功給兩錢銀子,倒是確實多給了一倍還多。
倒是這夫妻二人,可以說是遼陽鎮下很多軍戶的代表了。這幾年,遼陽越來越富,但很多人仍然不能忘掉過去的苦日子,要知道就算數百年後,隔着三十年可能就是捱餓和極度奢侈浪費,老輩人看到小輩浪費時總是搖頭嘆息,小輩卻總是嘲諷老輩食古不化,而遼陽這個分界線卻是十年不到,這夫妻倆的一席話不僅說的惟功爲之嘆息,一邊的人也是紛紛搖頭,大約是記起了以前的歲月。
“捱餓其實也罷了。”婦人一邊抹拭桌子,一邊搖頭道:“俺家五小子一落地就是肥肥壯壯的,可俺們養不起了,放在桶裡俺親手溺死了,若是咱們總爺早來兩年,不,哪怕是早來一年,俺們有了奔頭,也不會親手把那小子給……”
她眼中泛着淚光,自己也是說不下去了。
惟功聽的心頭一沉,四周的人卻是沒有什麼特異之處,在此時的中國,自己溺死自己的親生兒子或女兒大約是再常見不過的事了,地就那麼多,出產也是那麼些,又沒有什麼避孕措施,生下來養不活,要麼是丟棄,要麼就是養大一些賣給大戶當奴僕,要麼就是乾脆溺死,一了百了。
“這真是紙上得來終覺淺啊……”
惟功這一世見多了悲歡離合,多少唏噓坎坷的事情自己也經歷過了,但在這眼前抹桌子的中年婦人身上,仍然是看到了一些不同的不一樣的東西。
他站起身來,將那一錢銀幣收下,不動聲色的道:“大嬸子這銀幣好使不?”
“對一般人是足夠使了,上街買點啥不得一錢銀子?”那婦人收了臉上神色,又復爽朗的笑容,答道:“就是咱們這些小買賣的行當,賣面的,餛飩挑子,賣肉饅頭的,最多的十幾二十文錢,少的幾文錢,這一錢銀子也算是大買賣主顧才用的出來了。“
惟功點點頭,說道:“這麼說來鑄銀幣也沒有太大用,大宗的還是銀錠用的舒服,小宗的幾分銀子,這銀幣又不能夾。”
“話不是這麼說。”婦人道:“買幾隻雞,一條大魚,給一家
子扯二匹布,最少也得用這一錢銀,做點買賣進點貨,幾枚一兩的銀幣是最少的了,坐車超過十里路正好給一錢,走遠途住店,帶十幾枚銀幣又方便又好使,以前還得找錢店用夾剪夾,人家又不給你白夾,要麼就得換着使,還得爭成色,三兩回剪下來,碎屑歸誰,還不是那些錢店得了好處去!咱百姓使,這當一兩當五錢當一錢的銀幣已經夠好使了,省了多少心思!”
有人插嘴道:“就是開錢店的倒黴了,不過他們這些年也賺的夠了,咱遼陽又不準放高利貸,咱們總爺開的有銀行,誰家短了錢找總爺借去,還要錢莊錢店做甚,憑白送銀子給他們賺去?”
“若是銅錢再多些便最好。”
“這倒也是,平時給小娃買個糖人啥的,兩文三文錢的事,用銀幣到底不便。”
一個麪攤的人都是議論起來,這銀幣一出來就風行遼陽鎮內,現在舊邊牆外也早就使用開來,確實也如麪攤婦人所說,這些銀幣用起來還是較爲合適的,也省了很多心力,夾剪之下,也省了不少耗費,所謂銀子的火耗,就是指的銀子在夾剪之下夾碎再重新彙總熔鑄的過程中的消耗,這一筆銀子在關內州府也是文官們的大宗收入,火耗可以由地方官員自己確定,清廉一些的就定的低些,貪婪一些就定高些,最終倒黴的還是納稅的百姓,因爲火耗是加在百姓的賦稅裡的,是正經的朝廷賦稅,遇到貪婪的地方官,該地的百姓自然就倒黴,可能要比鄰縣多交好幾成的火耗,這種事又不算貪污,就算是地方官的上司和按察使司,巡按御史也不好多說什麼,這是當官該有的福利,份內的應得收入,這你拿人家有什麼辦法?就算是在蘇州揚州當地方官的,免不了要加徵驛站的使費,因爲過往的官員太多,從五兩到五十兩不等總得給程儀,再由官驛提供吃食住宿和騾馬車伕費用,再宴請幾頓,請當地名流作陪,這些開銷,當然是打在公款裡頭的。
火耗這一門道,一直到清雍正年間才正式改爲火耗歸公,雍正將一部份火耗提爲公費,一部份給官員當養廉銀子,饒是如此,正常的火耗水平下仍然能節餘不少上繳部庫,而沒有利益驅動,地方官員自然不會隨意加徵火耗,使得民不聊生。
在大明,最少在此時肯定沒有哪個帝王能在節禮,部費,公費,捐助,加派,火耗等諸多亂麻中能理出一條路來的,銀本位的好處大明現在享受的不多,弊端卻是多至數不勝數,惟功在遼陽先施行的銀幣政策,其實也算是所謀甚大了。
至於銅幣不足,也是明朝財政體系失敗造成的,不過對遼陽倒不是太大的難題。
果然有人笑道:“現下銀幣很多,用起來已經極是方便,銅幣麼,聽說總爺已經派人多買好銅,除鑄炮使用外,額外每年撥出五十萬兩銀本鑄錢,列位,咱遼陽一地加現在長春各處,攏共也就幾百萬人,鑄的錢已經比朝廷還多,應該是足夠使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