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大成奏本上請立太子,被六十廷杖嚴責之事在朝野之間引發了軒然大波。與此同時的幾件大事,比如西北甘肅的兵變,幾個省小規模的民變,災異,還有遼陽打下黃龍府的事情,在民間已經十分轟動,在朝廷這裡,卻是遠不如黃大成“爭國本”被杖一事來的更加引人矚目。
兵事和民變在官員眼裡只是小事,只有事關儲位,國本,天子堵塞言路廷杖官員之事,這纔是真正的大事。
對很多文官來說,天下就在書本之中,道理只在半部論語之內,只要朝廷有正氣可以揄揚,天下事就沒有什麼不可治的。
不論錢糧兵谷,算術農學,這些只是末道,要緊的是聖人大道,哪怕是明末時女真已經與大明徵戰廝殺數十年,雙方各自死傷慘重,已經是不可開解的生死大仇,哪怕是女真已經入關奪了大明京師,在南京的一些青年儒者仍然將心思沉浸在所謂的大道之中,對非本同道之人,黨同伐異,甚至東林黨人挑動內戰,象黃宗羲在國難當頭,清兵即將南下之際,與劉宗周等人在朝野呼應,抓着福王不放,只因爲當年東林黨曾經參與爭國本一事,將老福王鬥倒,使太子朱常洛獲得了勝利,所以在南明立國之初,哪怕小福王是最合適的人選,這些東林黨人就是說福王不堪,不得繼位,其實還是當年爭國本的黨爭延續。至於時人擔憂的建奴問題,黃宗羲給出的答案就是修仁德以懷遠人,只要自身修了仁德,遠人自服,何必汲汲於兵事?
這樣的人和這樣的見解和這樣的人品……後世明史多半是此人和其身後學派所修,黃某人也居然成爲一個大家,後人不知者對他滿懷敬意,實在是叫人不知道如何說是好。
眼前這爭國本的大事,在京師文官們的心裡有多重要,也就可想而知了。
黃大成一路被擡回家去,從皇城到他家的門前都有不少官員相送,甚至有一些青年官員安步當車,一直將人送到黃宅門前,看着黃府的人接黃大成接了進去,這些官員還站了半天,最後才一臉欽佩的離開。
黃大成表面上傷的很重,這也使人憂心忡忡,很多人擔心他熬不過今晚。
黃大效等人想到黃府守夜,不過黃大成着人婉言謝絕了,醫生是李甲推薦來的遼陽醫學院過來的名醫,有醫生配合,黃大效和鄒德泳,黃正賓等人安撫了黃家人一番之後,也就都嘆息着離開。
“這幾日閉門謝客,就說我在生死兩間,絕不能有任何打擾。”
外人都離開後,黃大成一改閉目待死的模樣,吩咐妻子和家中管事,只道:“反正就說我時刻可能喪命就是了。”
……
……
申時行在次日中午時分在返京途中+接到京裡傳遞過來的密信,知道了京師發生的這件大事。
他的第一反應就是覺得十分困擾,甚至感覺有些憤怒。
如果吏部的動作再快些就好了,將這黃某人直接貶到海南臨高當知縣最好,他也實在想不到
更遠的地方。
現在他決定將黃大成貶到廣西某府當佐雜官,十年之內只要他還在首輔位上就不要想考選升遷。
想出名也就得付出相應的代價,否則人人有僥倖之心,希圖冒進,朝廷還怎麼正常運轉?
從這一點來說,申時行想的倒也沒有錯。
再轉念一想,黃大成受杖六十,可能已經隕命,如果是這樣的話,身後之名倒不妨給此人,不好做的太過份了。
總之,是一件很頭疼的事情。
帶着陰鬱的情緒,申時行從城外返回京城,他並沒有回府,而是第一時間趕回了內閣。
一至閣中,便是有人繼續向他稟報此前之事。
“黃大成據說命在旦夕,昨日和今日到黃府探視的人很多,不乏部堂高官,京堂以上極多,但黃府都沒有叫客人進去,說是醫生吩咐,病人絕不能見客,現在就吊着一口氣,稍有變故,可能就撒手歸西。”
“這個醫生聽說是遼陽過來的?”
“是,是個名醫,說是出來遊歷增長見聞,已經來了有一陣子了。”
遼陽的醫學院已經成爲天下醫者的重鎮,中國的醫學在需着時就是救命,平時也是被官員士紳們當下九流一般看待,特別是那些走街的遊醫,簡直和賣大力丸的江湖客是一個檔次。除非開了醫館,家裡世代相傳的醫生世家,好歹還算有一些地位,有一些士紳,閒居無事,也喜歡研究醫術,也會替人看病,不過那就是另外一碼子事了。醫生世家,一般存留下來的都有一技之長,或長於骨科,精於正骨接骨之術,或長於小兒科,擅長看小兒的各種疾病,要麼就是婦科聖手,總之需得有獨門絕活,纔會被世人接受,慢慢發展成醫術世家。
李時珍就是這樣的世家出身,世家雖有絕活,卻也有將壓箱底的絕活概不外傳的弊端,不僅是醫術,其實各種行當都會“留一手”,所謂“教會徒弟餓死師傅”,不是骨肉至親,斷然不會將自己的絕活真心傳授,這樣的習俗也導致不僅是醫術在內,連很多曾經光大一時的手工技藝漸至失傳,不能不說是一種極爲不好的習俗。
遼陽的醫生卻是醫學院悉習培訓出來,特別是在外科骨科上已經獨步天下,只有內科上雖然肯定領先大明,但不敢說已經超過整個時代,內科畢業的學生會出來遊歷,多結實一些有名氣的名醫,能學一點是一點,學成之後,點滴彙集在遼陽醫學院,使這個醫學重鎮更加的強大,也使一些小的醫學世家的傳人,能夠慕名前來,促進醫學的發展。
這個醫生就是遼陽的內科名醫,帶隊出門遊歷,不過這醫生雖然是內科的,骨科外傷水平卻是遠超普通的京城醫生,來京不久,已經闖下極大的名聲了。
“有這名醫吊命,這姓黃的沒準能緩過來。”稟報事情的人察顏觀色,語氣也是恨恨的。
申時行沒有什麼表情,手指在桌上輕輕點叩,表示這件事說到此爲止。
那人又說
了幾件事,便是提到聯名上書之事。
“兩次上書,皇上都沒有批覆?”
申時行大睜雙眼,心中大感不滿。
第一次上書署他的名字他並沒有什麼不滿之處,雖然他多年來一直奉行柔媚事上的宗旨,但在這樣的大事大非上也確實要代表文官們爭一爭,否則他這個天平就失衡,皇帝也不會要一個雖然聽自己話,但外朝形象太壞的首輔。
但第二次還要固爭,這就不象話了,內閣畢竟是半內半外,宗旨是要調和內外的機構,一味奉迎皇帝固然不可,一味站在外朝立場上和皇帝過不去也是不行的。
如果他在京裡,第一次爭不下來,他會密疏勸說,而不是再上本固爭。
“這幾人,荒唐糊塗!”
給王家屏幾個下了定論之後,申時行拿過紙筆,開始書寫密疏。
以前隆慶和嘉靖雖然不大見外臣,閣老還是常見的,今上卻是連閣老也不見,真正能常見到皇帝的只有太監,申時行等閒也見不到皇帝,這一次大起風波,萬曆也沒有召見閣臣的意思,中外消息不通,申時行都快忘了萬曆長啥樣了,他只能用密疏的辦法與這個皇帝門生溝通,效果倒也還不錯,畢竟密疏不入檔不流通,只有君臣二人可以看到,算是可以說幾句體己話的好辦法。
“臣亦不以黃大成之舉爲然,邀名賣直,甚爲可惡,此番公議奏疏有臣的姓名,但臣在外勘察皇上帝陵,未在京中,是以此事竟毫不知情,伏請皇上明鑑……”
寫完之後,申時行細細的封好套封,吩咐人道:“將這奏疏送到內廷,由乾清宮的御前牌子接了纔可。”
“是,閣老放心。”
內閣之中,首輔身旁自然是有時刻有效力奔走的人,總不能叫首輔走到乾清門前遞奏章,文淵閣和六科都給事中都在內廷辦事,但仍然算是外朝的一部份,對內隔着好多道宮門,後世一個歷史愛好者可能對明清皇宮如數家珍,但當時的人哪怕是首輔也不一定知道怎麼走到乾清門前,都是一樣的堂皇建築,高大巍峨,給人皇權的強大威壓,加上遍佈的錦衣衛和旗手衛的校尉,力士,穿着皮白靴的小太監到處奔走,這樣的地方自不是可以隨意走動的,在內閣多年,連東華門西華門也沒走過的也不在少數,更不必說進乾清門,深入大內了。
那人拿了密疏離開,申時行頹然倒在椅中,感覺不勝疲憊。
這一陣子時間以來,朝廷政務頗多不順,軍事上倒是顯的十分順利,但九成以上的軍功是遼陽帶過來的,遼鎮上次把大寧都司故地又丟了個精光,倒是聽說楊紹先急了眼,帶着下頭將領誓要將前番大敗的局面給扭過來,但不管現在遼鎮怎麼做也趕不上遼陽的光采,想到這裡申時行也不覺感慨,十年之前遼鎮和薊鎮是九邊雙雄,戚繼光和李成樑彼此抗衡,堪稱雙壁,現在一老一死,遼鎮和薊鎮光采不在,一切榮光,都歸了遼陽的張惟功,這在十年之前,根本叫人很難想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