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辭三讓之後,萬曆果然沒有再留他的申先生。經過簽名事件之後申時行已經在中下層文官中成了過街老鼠,儼然是人人喊打的奸臣,萬曆不愧是張居正調教出來的好學生,審時度勢的本事一流,此前也有過幾次言官彈劾申時行的風波,皇帝或是將上書人廷杖,或是貶官,直接將申時行保了下來,這一次事發後文官萬衆一心,萬曆也沒有再保申時行的意思,整件事可謂順水推舟,除了倒黴的申時行之外,可謂皆大歡喜。
好在申時行還保有一點兒面子,萬曆可能心中有些愧疚,除了賜申時行可用驛馬公車返鄉外,還命百官送行,因爲申時行是往通州驛從水路南下,是以各官都在東便外送行。
新任的內閣首輔王家屏在內,全體閣員都是到場,另外六部部堂只有工部呂紳未至,呂紳是標準的遼陽黨人,上位是資歷和能力兩方面保着,加上許國在此前的照顧,萬曆也有意將此人拉到高位後分化,遼陽黨在京勢力呈明顯的膨脹狀態,遼陽越富,文教越昌明,考中進士的人就越多,雖然大半被分流到各地,但考在二甲前列的也很不少,朝廷也不好自壞規矩,將人都放在地方上去,更不能不準遼陽士子應考,這樣威信何在?也只能用分化拉攏的辦法,不過,對呂紳來說效應不顯,呂紳加入張黨爲的是心中信念,他行事通達,卻有固執之處,象申時行對張黨頗多打壓,呂紳就不可能來送行,李甲杜禮等張黨成員,也不可能跑到這裡來自討沒趣。
小輩官員中的明星人物,葉向高和方從哲等人倒是來了,他們倆一個成了東林,一個是浙黨新秀,不過黨派不同並無礙私交,兩人還是站在一起低聲說笑談天。
東林的趙南星等人都在,這幾年東林黨在江南籍大佬的支持下勢力越來越壯大,趙南星一直呆在考功司郎中的位子上不動,有消息說過兩年後的京察裡,趙南星將可能大有展布,到時候考功和文選配合,與東林作對的貶落,與東林同道的提拔,對這個傳言有不少人感覺不屑一顧,趙南星畢竟還不算大佬級的人物,只有方從哲偶然瞟過來一眼,以他的聰慧,感覺趙南星這兩年確實在爲不久後的京察做準備,將向來走過場多的京察用來當成對付政敵的武器,不過他是浙黨核心新秀,只要東林黨沒有將浙黨剷除的實力,方從哲自然也是不必害怕的。
他只是對申時行倒臺的前後經過很感興趣,身爲一個對政治十分敏感的青年政客,眼前申時行倒臺的事簡直就是一本活教科書,從事前到事發,到現在給申時行送行的上下人等的表現,真是一本官場教科書。
說是給申時行送行,但真正一直圍在申時行身邊的還是他在朝中的幾個心腹,一般的外圍早就躲的遠遠的,見過禮就跑到王家屏身邊了。
王家屏
已經就任首輔,他的風格和申時行不一樣,可想而知這個首輔更爲強勢一些。
大明內閣就是這樣,如果首輔性格溫和,權力會讓出來不少,如果首輔是一個十分強勢的人物,那麼幾乎可以很輕鬆的拿到內閣的全部權力。
畢竟內閣就是皇帝的秘書班子,一味內耗辦不成事,政務就會一團亂麻,皇帝也不得清閒,既然任用首輔,肯定還是指望首輔能做些事情的,所以歷朝皇帝都支持首輔,只有首輔失去信任之後纔會被其餘的輔臣鬥倒。
看到一羣文官蒼蠅般的圍着王家屏轉,方從哲忍不住呵呵一笑。
一旁的葉向高笑道:“怎麼,中涵你不去湊湊熱鬧?”
他又瞟了方從哲一眼,笑道:“聽說趙蘭溪就要內遷,很有可能入閣,是以中涵你倒不必趨奉誰了。”
趙蘭溪便是趙志皋,明人長輩稱晚輩名,同輩稱字,也可以稱號,對位高權重者一般都稱郡望,也就是出身地,象趙志皋這樣可能入閣的大人物,已經可以用郡望相稱,就象申時行被成爲申長洲一樣。
“戚!”方從哲作了一個十足不屑的表情,說道:“你葉進卿又去奉迎誰了?”
“我可有人照應。”葉向高還是開玩笑的神色,不過他確實是一個政治圓融的人物,幾年功夫已經是東林黨核心,還有一羣與他志趣相投的人隱隱成爲**,王錫爵等大佬對他也很欣賞,可以說未來十幾年後他就會是一個有相當權力的政治派別的領袖。
他對方從哲有些擔憂,雖然智慧高絕,也是浙黨核心,不過太過愛惜羽毛,搞政治的,太清高的話根本不適合。方從哲一身才幹,如果不能晉身高位,只能說是大明的損失。
可以現在的情形來看,方從哲在未來十年內倒京堂就算不錯了,成爲部堂或是入閣根本想都不要想。
方從哲也明白他的意思,不過他心中別有一番計較,原不欲在這種場合說起,不過看到葉向高眼神盯着自己不放,只得嘆一口氣,沉聲說道:“進卿,你看眼前這場合,有意思麼?”
“是沒有太大意思,離心無心,送者無趣,無非就是一番展示,大家各自站隊罷了。”
“你我皆去過一次遼陽,有這般事沒有?”
“遼陽倒是有點兒象戰國時秦國的記錄,各司各安其位,事不過日,人人奉公,各自守法。不過,對百姓官吏以皆軍律,不施仁德,吾恐遼陽也會如暴秦一樣,其興也勃,其亡也忽。”
“這仍然是老生常談,十足偏見啊。”
方從損失又是嘆息一聲,說道:“前陣子李甲將十年前遼陽的軍戶丁口數,年收入,醫療、衛生、教育,甚至什麼娛樂的指數都給了我看,還有年蔬菜、糧食、肉食攝入情況,
平均壽命等等,十年前與十年後相對比,看的簡直觸目驚心。一個壯丁,十年前活不到五十,年收入不到十兩,負擔一家六口衣食住行,主食雜糧,蔬菜只能是吃些當季便宜菜食,冬季烤不起火,一家縮在被窩裡瑟瑟發抖,而現在平均一戶年消耗主糧十石以上,各類肉食蔬菜均是充足,有醫館治病,免費入學識字,什麼是仁政,難道這不是最大的仁政?反觀我大明這邊,內爭不止,士大夫對兵變災異毫無辦法,彼此政爭到是越來越嫺熟,嘴裡都是道德,私底下全是生意,我實在有點受不得這些了。”
葉向高聽的簡單發呆,什麼統計肉食攝入,糧食消耗,平均壽命,在他這裡都是聞所未聞的事情,大明的最成功統計就是國初統計過田畝數字,也統計過丁口數,然後設定裡甲,在那之後就沒有統計學的什麼事了,葉向高瞠目結舌,當真沒有想過,算學還有這般用法,而且用在這種事上頭的。
“唉。”方從哲第三次嘆氣,攤手道:“這些東西遼陽學報上都有,事關統計學,算學,還有天文學,幾何學的學說很多,幾年前我也道這些東西只是雜學,看着有趣,消磨時間罷了,現在才知道,要治理好地方,你不明白百姓一年能收成多少,上交多少,所餘多少,一家需多少,然後人要吃多少肉纔不得夜盲症,得需種多少棉田滿足多少百姓的冬衣所需,這地方官怎生當的好?我大明的地方官已經是糊里糊塗了,凡事聽當地士紳和宗老的擺佈,有幾個能將地方治理好的,出了事叫宗族自己處置,不生事非就是清官好官,這樣的官當着有意思麼,我等讀書十幾年,拿着俸祿牧民,最終弄的一塌糊塗,還想着能青史留名,若非有遼陽在也罷了,有遼陽在,終覺自己當着這官有愧啊。”
葉向高勉強道:“你這說的還是太勉強了,難道我大明就真的沒有能官幹吏……再說遼陽也是我大明治下啊。”
“遼陽雖是我大明境內軍鎮,實則凡百樣規矩已經與大明完全不同了。”方從哲放低聲音,小聲道:“若是說真有什麼能臣,我看只有張江陵算一個,不過麼……嘿嘿。”
葉向高嚇了一跳,看着不遠處一臉恬淡從容的申時行,一臉自負的王家屏,當然還有一臉剛愎之色的趙南星等人,也是小聲道:“你小子自己找麻煩可別牽連我!”
“好了,不說這些。”方從哲悻悻的道:“對了,潘總督的《河防一覽》上呈御覽,被幾個大學士說學問駁雜,治理經過並不服衆的理由駁回了,這事你知道麼?”
“知道啊。”葉向高搖頭道:“這事兒上頭做的確實不大地道。”
“他們懂什麼治河?”方從哲臉上不屑之色愈濃,口中道:“無非還是黨同伐異。玩弄權謀心術,他們倒全是一把子好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