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峰面無表情的道:“這邊大糧商到手五錢,底下百姓到手最少五錢五到六錢了,這事情做的妙極。”
一邊用遼陽貨物打擊這邊的收入,一邊漲糧價勒這些人的脖頸,遼陽這一出大戲,果然是唱的熱鬧,精采紛呈。
這其中的事當然沒有說起來那麼簡單,不知道要調動多少人手和多少金銀,疏通多少關係。兩湖那邊的大糧商也不是吃素的,不會不明白此舉暗中包含的意思,雖然在商言商,但兩湖那邊向來是江南糧食的主要供應方,從大明中期開始,就一直由兩湖供給糧食到江南,沿江而下,糧船運輸十分方便,順流而下,省時省力,運費不高,能充份滿足江南的糧食需要。
說來也是好笑,江南那邊的土地肥力除了東北的黑土之外堪稱最肥,而且不是天然的肥,是因水利之便幾百年間堆肥堆出來的黑土,單畝收穫不及湖廣的記錄,但平均的地產,絕對是在湖廣之上。可自明朝中期之後,江南的糧食已經不能自給自足,需得從湖廣大量買糧,否則糧食便不夠吃……這當然不是江南的地不行了,只是江南的土地大半種植了棉花和改成了桑林,種棉和採桑養蠶的利益高出種糧十倍,田主不是傻子,當然以種經濟作物爲主,這麼一來,糧食便是大爲減產,需得大量從湖廣購買。
明朝中樞的協調能力又是差到幾乎毫無能力,開中法一壞,江南的糧根本不到西北等九邊,北方又連年減產,糧價一直上漲,遇到大災荒根本沒有自救能力,如果田賦不高還能勉強穩住基本盤,崇禎年間因爲遼餉又漲了田賦,全國齊平,根本無視西北和江南湖廣的差異,結果基本盤崩潰,大量的西北農民造反,中小地主破產,邊軍糧餉不足,也加入到造反的隊伍之中,歸根結底,還是糧食產量嚴重不足,明朝中期過後海外貿易盛行,人們將眼光全投向海外,江南一帶的商人獲得了巨利,整個南方對糧食生產的興趣不足,更沒有興趣到北方做生意,北方的糧食生意把持在晉商手中,晉商卻又偏是吃裡爬外的漢奸,兩邊的世家和商人算是一起合力,毀了大明的根基,所以有的時候,帝國的毀滅完全不是簡單的原因,真可謂牽一髮而動全身……
這些複雜的東西,別人不懂,惟功卻是清楚明白。
江南這裡算是自毀武功,大量的良田不種糧改種了別的作物,既然你糧產不足,需仰賴外力,那就不能怪遼陽在這件事上發力了。
現在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冬天的儲糧吃的差不多了,夏收還沒有開始,湖廣的糧價也有所上揚,順字行再炒作一把,就算湖廣糧商不爲這難這邊,想要順利買到平價的糧食也絕無可能。而且順字行有龐大的資金鍊,可以一直不停的收糧,到了夏收開始時,雖然糧食大爲增多,可江南和湖廣都有負責供給京師糧食的重任,地方上也並不太輕鬆,這樣一路收糧到冬季,估計江南這邊的一石
糧能漲到二兩,那個時候,就算採桑織布的收入高,估計也會有相當多的人餓肚子了。
至於多買的糧食,順字行當然是不停的運往北方,或是囤積儲存,或是用爲軍糧,反正糧食多了不怕,賣到朝鮮和北方一帶便是,市場大的很,不怕脫不了手。
倒是江南這邊,產布產棉的地方被低價棉打的喘不過氣來,原本的天下糧倉,地位早就叫湖廣搶了不說,現在還得賣低價布,買高價糧,一進一出,就是兩根絞索勒在脖子上,看你怎麼喘的過氣來!
“就是苦了百姓些……”
王國峰盯了那個軍情人員一眼,對方感覺他的眸子裡寒意,不禁縮了縮脖子。
“屬下錯了。”
“錯倒不算什麼大錯。”王國峰淡淡的道:“我要帶的是秉承大人的理念,造福我中國之人,情報人員要冷靜,不能出錯,不過也不能說毫無思想。我也不願你們就是拿錢辦事的木頭人,不過你再仔細想想,這一件事的做法是不是唯一的選擇。”
“是。”那人想了想,終道:“舍此之外,別無良法。我江南的世家和我遼陽根本就是氣味不投,以前的合作之法斷定無法長久,要麼我們屈就他們,跟着他們的規矩轉,要麼就得把他們壓服,叫他們跟着大人的指揮行事,決裂乃是大勢,非人力可挽回。”
“你這見得還算明白。”王國峰終於展顏一笑,笑容居然十分親和,也叫人覺得他年輕的不象話,不過此時這個蘇州的情報主管不敢有一絲輕慢,聽到誇讚,也是垂頭不語。
“走吧。”王國峰簡簡單單的吩咐一句,負手而行,雖然身在蘇州這樣的地方,居然也是如在遼陽一般,走的輕鬆寫意,十分瀟灑。
……
……
晚間的時候,高淮從虎丘北邊的一個鎮上趕了回來,因爲趕路,他沒有乘坐自己的八人擡的大轎,而是騎馬趕路,來回走了一趟之後,他頭頂那精緻的三山帽上落滿了灰塵,鑲嵌的白玉珠也蒙塵很深,看不出原本的潤色,身上的大紅襯白裡的蟒袍也是變的灰撲撲的,跟在他身邊的十幾個小太監也都是一副德性,那些錦衣親軍也好不到哪去,至於蘇州本地招募的遊手無賴,因爲是一路跟着跑的,那就更加的狼狽不堪,甚至有一些人,鴛鴦戰襖都脫了下來,光着膀子,或是脫了鐵網靴換了布草鞋,這麼一堆人聚在一起,那種形容就甭提了,雖說不是乞丐叫花子的氣質,可總歸不會叫人看了心中愉悅。
高淮也懶怠理會這些,他的住處是搶的蘇州城中一戶大富商的宅邸,現在用來當了稅監衙門,平時這裡弄的神鬼辟易,每日鬼哭狼嚎,加上大批無賴親軍環繞,蘇州城的狗都不敢路過這裡。
整個宅邸有百來間房子,高淮闢了幾個小院和後院的池塘當牢房和水牢,抓來的富商就關在這裡,給了銀子纔會放人,有一些人
當然就會死在這裡,倒不是他們捨命不捨財,而是身子骨弱,不小心就丟了性命,屍身發給家人取回,告狀的當然不少,不過地方官府根本不敢接狀子,京控的話,都察院彈劾的奏章已經不少,比如抓了宋錢度以後,遼陽一系的張黨官員飛章彈奏,奏摺摞起來有一尺多高,萬曆當然是全部留中不理,錦衣衛還派人出來撐腰,但高淮已經明白,這宋某人果然不是普通商人能比的,自己已經算是夾在皇帝錦衣衛和遼陽鎮角力的中間,固然高淮因爲馮保的事深恨遼陽,不過對於自己當出頭鳥他還是敬謝不敏的,按錦衣衛的意思,抓着這好機會,抄了宋府的家,搞死宋錢度,遼陽能怎樣?無非再上幾封彈章,但高淮這死太監對力量的感覺十分的好,他知道事情可沒有這般簡單,若是真的“簡單”爲之了,恐怕自己這一條小命也得“交代”了。
上回那些黑衣人衝到府中,如果不是人數太少,錦衣衛這邊人多,恐怕根本就擋不住人家。
就算現在,錦衣衛加上三衛和蘇州無賴人數過千,高淮居於其中,那安全感也並未增加多少。按他的心思,乾脆放人了事,但這事到了如今這地步,已經不是他這個死太監能隨意左右的了……
“宋東主,好悠閒嘛。”
從大門直入,換了一身天青色的長袍,帽子當然也換了一頂,煥然一新的高淮一步三晃,步到後院之中。
宋家的直系親屬十來人和宋錢度都被關在這裡,每日只在供給三餐的時候開門,其餘時間都是大門緊鎖,一大家子原本是錦衣華食,出入出是起居八座堪比王侯,論享受真的不比京裡的公侯差了,現在關在這裡,自是怨聲四起,不過因爲有宋錢度的身份罩着大家纔沒有受大罪,是以也不敢過份,這日此時幾個親人正在小聲嘀咕,遠遠看到高淮過來,當然是忙不迭的躲了,由宋錢度迎上前去。
宋錢度卻也不慌,他雖無外界的消息,這小院四周明塔暗樁,將他看什麼似的看管起來,由此可見,遼陽在外並不是沒有理會他,既然有張惟功替他努力,以宋錢度對惟功的瞭解,這一件事不管就罷了,管自然就管到底,既然如此,當然不必慌亂。
他一身月白長袍,天有點熱,手中還拿着一柄摺扇,這般模樣,象是個俗世翩翩佳公子,臉上的神情也是悠然自得,並沒有什麼慌亂惶恐的模樣。
這般情形,和那些被虐待恐嚇的普通商人當然是天上地下,高淮也是看的暗恨,只是也沒有辦法,站定了,揚着臉問道:“宋東主,家藏重寶不肯獻給皇上,是不是太不成話?關了你這麼多天,想明白了沒有?”
“寒家沒有什麼重寶。”宋錢度含笑道:“至於些許浮財,就儲在四海銀行,需得本人特別的花押和憑單才能取出,以現在的情形,就算宋某給出這些,按四海銀行的規矩也是取不出來的,是以公公不必再費心思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