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對鄭氏的話顯然不以爲然,若是平常他也不會主動和后妃說起軍國大政,畢竟女人常處深宮之中,也不會有什麼有建設性的說法,憑白說了添亂,今日他心情格外煩憂,倒是忍不住對鄭氏大倒了一番苦水。
最後萬曆喝了口茶,說道:“內閣和兵部的意思都是叫那李如鬆爲提督,朕意亦是用他,此子雖然有桀驁不馴的弊端,但也確實是一枚好棋子,朕早就打算用他了。”
他原想鄭氏也不懂什麼軍國大事,隨口說了句之後就打算說宮中的幾樁細務,不料看到鄭氏竟是攢眉細思的模樣,萬曆一時覺得好笑,便是撫着下巴,等着鄭氏說話。
“皇上,臣妾有一些話……”
“說吧,”萬曆好笑道:“朕說了今日就是夫妻閒話家常,隨你去說好了。”
鄭氏雖是想說,不過萬曆並未覺得她能說出什麼有道理的話出來,對自己處置軍國大事的機敏和眼光萬曆還是有自信的。事實也是如此,他雖然治國治的一團糟糕,但哪怕萬曆中晚期時,軍國大事始終掌握在自己手中,不管是援朝之役還是寧夏,播州之役,又或是建州之變,都是萬曆自己一手掌總。在任用杜鬆和楊鎬都失誤之後,任用熊廷弼果然挽回了局面,萬曆對老熊任之不疑,重整瀋陽到遼陽的防線,努兒哈赤多次試探性的進攻都被擋回,如果萬曆能多活五年十年,可能也就沒後金什麼事了。
不過一國之君,將國家弄到危亡之際,最終還是撒手西歸,將爛攤子留給一羣無用文臣和毫無經驗的子孫,最終傾覆華夏,萬曆之罪,絕無可赦之處。
“臣妾覺得,遼陽那張惟功實在是大明未來的心腹大患,皇上想提拔李家子弟,想來是要防着那張惟功,不過以李成樑和李家在遼鎮的勢力也是朝廷之忌,如果再提拔李如鬆,宣府,薊鎮兵皆聽他用,朝廷幾十萬邊軍又等若落在李家手中,縱使李家能抗住張惟功,豈不又是前門拒狼,後門入虎?”
“這……”
萬曆不防聽見這話,一時竟是徵住了。
良久之後,他纔看着鄭氏,沉聲道:“你這話,是誰教你說的?”
“臣妾從不見外臣,司禮的諸老公也不在我這裡,這般事豈能聽誰說?只是皇上最近在臣妾這裡見人,說事,臣妾聽了不少,自己琢磨出來的。”
鄭氏向來聰明,也有幾分鬼靈精怪,如果說是聽多了自己想,倒也確有可能。
萬曆疑心稍去,不過鄭氏的話他還要消化一會兒,當下便站起身來,在殿中徘徊起來。
確實,在遼陽興起之前,朝廷防的最厲害的還是李家和李成樑。李成樑和其部下多有不法之事,和蒙古的貿易,殺良冒功,謊報戰功等事,朝中都知道的很清楚,不過連同張居正在內,不管是誰也沒有奈何得了李成樑,最關鍵的就是遼陽其實是將領私兵,兵將都在將領自己掌握之中,招募家丁,朝廷居然要替他們出銀子,這也是沒奈何的事,北虜在達延汗後的六萬戶部,察哈爾部也就是插漢部移居薊、遼之間放牧,實力漸強,
土默特萬戶也就是俺答汗在嘉靖年間受撫,自此與明相安,雖有俺答之子都昆,黃臺吉爲禍,但並不強烈,朵顏更是漸漸漸成爲大明藩籬,爲薊鎮屏鎮北方。但插漢部和泰寧各部,年年進襲,非得有遼鎮這般強藩鎮守不可,朝廷也是隻能隱忍,甚至萬曆成年之後,對李家的事處置的也是十分謹慎,小心,唯恐逼反了李家。李成樑以八十高齡再任總兵,原因也就在於此。
現在萬曆已經十分忌憚遼陽,若是再扶植出一個遼陽,那可真是得不償失了。
一念及此,不管鄭氏的話是誰教的,那都不要緊了。
“那你心中可有什麼替代的人選?”
萬曆一副正經發問的口吻,鄭氏反而露出不敢答的神色,吐了吐舌頭,笑道:“臣妾瞎琢磨還行,朝中用人的大政,事關軍國要事,哪敢胡說呀。”
“說說也不妨的。”
“臣妾真的所知不多,邊將之中,臣妾就知道當年有戚繼光,馬芳,李成樑三人,聽說還有一個俞大猷,別的就真不知道了。”
這倒也是當時常人的見聞常態,俞、戚、李三人最著名,馬芳亦是出了名的老將,除此四人外,國朝大將,聞名者少。
當然,後來者居上,現在張惟功的名聲,已經完全蓋過上述的嘉靖朝的名將了。
在惟功的輝煌之下,李如鬆都名聲不顯,更不必提那些普通的邊將,鄭氏不知,亦不足奇。
萬曆輕輕點頭,不再說話,自下一切如常。
但半夜之時,皇帝卻是睡不着了。
寧夏之事,實在要緊,弄不到可能大明西北都搖搖欲墜,遼陽的威脅還在以後,寧夏之事卻近在眼前。
凌晨之時,萬曆終下決心,親書手詔,着人送往內閣。
……
……
“張惟賢爲提督陝西討逆軍務總兵官?”首輔趙志皋面色凝重,看向閣中其餘諸人。
沈一貫皺眉:“這可真是意外之至。”
許國苦笑:“然則,當如何?”
內閣諸人,隨着清算張居正,張四維死,申時行和王家屏,王錫爵先後去職,實權猶在,風骨卻已經是大不如前。
這道手詔,匆匆寫就,但在第一時間送至閣中,顯見皇帝決心已經下定了。
自寧夏役起,內閣,兵部,戶部,各衙門承旨而行,萬曆將戰事總攬在自己手中,權力無絲毫下移,內閣真的成了一個秘書班子,這當口,明知張惟賢這個任命不宜,但不論是趙志皋或是許國,心中都已經沒有反對的念頭和信心了。
“擬旨明發吧。”
趙志皋嘆道:“盼此人能真格平了亂,不要以爲打仗是在京師中擅作威福那般容易就是了。”
……
……
“末將等恭喜提督總兵官!”
一聽說選定張惟賢爲提督後,京營不少勳貴將領突然而至,上到副將下到把總,出身根腳過的去的,自忖能分一杯羹的,均是三五人約齊了來錦衣衛這邊拜會,這日
傍晚之前,總有百來將領,出出進進,臉上均是喜氣洋洋。
張惟賢在午正時接到內閣明發的詔旨,按規矩,他將到宮門謝恩,並且開始預備營兵,點將出徵。
國朝在中期之前,征伐並不是由邊鎮發起,而多由朝廷中樞發動。
有名的曹吉祥之亂,曹家叔侄攻打宮門,倒黴的正好遇着當日有伯爵任總兵,預備帶營兵出征,兵馬齊備,一聲吆喝帶領入皇城,將曹家滿門都斬殺了,幾百曹氏養的私兵韃官,根本不是大明營兵的對手。
那是英宗年間事,就有土木之變,大明的京營仍然常有出征之事,自成化之後,京營就幾乎無有出征之事,更沒有侯伯掛印任將軍,總兵,總領大兵出征了。
張惟賢的任職,地位自又是上了一層,他這錦衣衛掌印只是一衛之尊,加都督也只是榮銜,此番真格領軍出征,纔算是在京營和邊將兩個層面都打下牢固的根基,自此之後,絕然不同於普通的公侯或是歷任的錦衣衛使。
再加上錦衣衛和內操兵中的實力,還有派駐在外的錦衣衛源源不斷送至京師的財源,張惟賢此番出征,聲勢也不是普通的將領能比的。
萬曆能在放棄李如鬆後第一時間選他,也是因爲張惟賢早就成了“勢”,皇帝心中思忖起能替代李如鬆的將領時,居然就是隻想到了張惟賢。
相比李家父子,張惟賢在萬曆眼中更可靠的多,根基在京,世代與國同休的真正勳貴,且又與遼陽仇深似海,沒有合流的可能,李家在這上都不如張惟賢靠的住,是以這個人選一旦進入腦海之後,竟是沒有更移的第二人選了。
看到京營諸將,不少都是侯伯家中出身的跑到錦衣衛這裡來恭喜自己,甲胃在身,一副聽命而行的樣子,張惟賢也是十分客氣,眼前這些人,不少都是加了五軍都督府僉書一職,是各侯伯府下勳衛,張惟賢自己也曾經是這般的職位,將來可以承襲侯伯之位,他這一次出兵,自上三衛和京營分別挑兵,太監掌握的四衛營則沒有染指,就算這樣,此番出征他帶上這些勳貴之後的將領在其中,日後京營的盤子可以拿下一半以上,京營此時能出戰之兵不到三萬人,這是十分隱秘之事,張惟賢動用錦衣衛的力量才查的十分清楚,這個底細也叫他野心變的十分膨脹,他的錦衣衛現在在京也有三萬人以上,而且不論訓練和裝備都很精良,再加上他掌握的京營和上三衛皇城禁軍的力量,在京師中若論對武力的掌握,已經無人能出其右。
“某但帶大家共取富貴,諸位但請放心。”
對這些一臉齷齪形容的京營將領們,張惟賢反而十分客氣,再三說了一些保證的話,使得這些人感恩戴德之後,又親自將他們送了出去。
待打發了這些傢伙之後,張惟賢才是面色一緊,對錦衣衛部下道:“富貴豈是這般容易得的?你等挑選人手,務必要衛下精壯勇武之士,這是出兵放馬,若是給我捅了簍子,必然軍法從事!”
“是!”衆人早被他收拾的十分服氣,齊齊抱拳躬身,答應下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