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業匆匆下來船艙,下面已經圍滿了矛老九船上的夥計,劉振軒和幾個親兵赫然在內。
就連吐得死去活來的長孫羽默也聞聲出艙,擠在了人羣之中看熱鬧。
郭業扒拉開人羣擠進裡頭一看,地上躺着一名男子,年紀不大,一身黑衣短打的勁服已然溼漉漉,像是飛檐走壁的江湖中人。
正如那名舵手報信所言,此人身上多處刀傷,傷口猙獰血水不斷溢出,而且背上還硬生生插着兩根白羽鐵簇,入肉三分,應該是受到了多人圍攻造成的。
躺在地上介乎半死不活,半暈半醒之間,口中痛苦呻吟道:救、救我救我來日必有厚、厚報
矛老九哪裡還有心思要他的厚報,嚇得神色驚惶,衝着幾名圍觀舵手喊道:這人八成是犯了官司,鹽運衙門的護軍肯定是衝着他來的。你們幾個,對,就是你們幾個,將他擡起來扔下船,快!
矛老九此話一出,那些個被點到名的舵手愣住了,一個個露怯不敢上前,有人弱弱地問道:東家,他都傷成這樣了,如果再將他扔進江中,鐵定會溺水活活淹死的。那豈不是要了他的性命啊?
廢話,這人肯定是鹽運衙門的要犯,難道還將其窩藏在船上,等着護軍上船搜尋捉拿?那咱們是要吃官司的!
矛老九狠狠呵斥了底下人一頓,咬咬牙狠心道:沒辦法了,犯不着爲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吃上官司,而且得罪了鹽運衙門,大傢伙今後還要不要在江上混飯吃啦?快,別廢話,趕緊的,把他給我扔下船去,利索點,鹽運衙門的護軍就要靠上來了。
哦
幾名舵手聽着矛老九的話,也忌憚了起來,紛紛上前將那人擡起,作勢就要拋下船去扔進江中,任其自生自滅。
且慢!
郭業突然出聲制止,衝矛老九道:茅東家,人命關天,豈能說扔就扔?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不如好人做到底,將其止住流血拔掉箭簇,包紮一番後再讓他離去吧。
哎喲喂!
矛老九見着郭業橫插一腳,連連央求道:我說這位貴客,咱不能爲了一個素不相識之人攤上這種無妄之災啊。此人明顯就是鹽運衙門護軍要捉拿的要犯,私藏窩藏朝廷要犯,這是要吃官司甚至掉腦袋的喲。
郭業不怪矛老九的見死不救,也不怪他心硬如鐵,這種事情只要是個正經買賣人,絕對是不敢伸手染指攙和的。
隨即,他對矛老九道:這事兒你別管了,你吩咐你手下的人管好自己的嘴就好,你將我們安全送達揚州東門的渡口碼頭,我額外再付你紋銀一千兩。
一,一千兩?
矛老九狠狠嚥了口唾沫,眼中閃爍着幾分貪婪,乖乖,這次從滄州出發到揚州的僱船船資也才五百兩,這一下子又加一千兩,可抵得上跑了好幾趟了,至少年關前可以不用再跑船了。
對着郭業赤裸裸的重金允諾,他不心動那是假的,不過好在他還未因爲銀子而失去理智,頹喪地嘆了一口氣,道:嗨,這位貴客,俺知道您出手大方。但是這銀子固然是好,但也要有命花纔是,對不?鹽運衙門的護軍可不是善男信女,只要他們一上船搜查,來個人贓俱獲,那老漢可就毀了,吃官司不說,恐怕連這艘船都保不住喲。這艘船可是俺茅家兩代人的積蓄呢。
郭業皺緊了眉頭,喝道:你這廝委實太過聒噪了,鹽運衙門的護軍自有我來打發,你只要和你的人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就好。
你?
矛老九一臉不信的樣子打量了郭業上下,訕訕笑道:貴客,老漢知道您出手大方,心地也好,可是鹽運衙門可不是善茬兒,不是您出點銀子就能打發走的。他們出動這麼多人來捉拿此人,想必此人乃是極其重要的案犯,我看您還是不要自找
放肆,敢跟我家侯爺如此說話,你丫活膩味了吧?
一直帶着親兵圍觀的劉振軒突然挺身而出,怒斥着矛老九道:你這老兒真是有眼不識金鑲玉。好教你知道,站在你跟前的這位,乃是朝廷欽封益州侯,新任揚州刺史郭業郭大人,還不速速跪拜?
益州侯爺?新任揚州刺史??
這下,矛老九可真是驚呆了,平日裡別說堂堂一個侯爺,一州刺史,就連一個縣的縣令他都只是聽過,壓根兒就沒真真兒瞧過,更何況是面對面的談話過。
如今,自己眼前竟然活生生站着這麼一位高山仰止可遇不可求的人物,豈能淡定?
沒想到自己船上還藏着這麼一位了不起的大人物,真是眼瞎了。
嘭嘭嘭~
連番膝蓋着地的悶響,矛老九帶着一干舵手紛紛跪地,口稱拜見刺史大人,當真是前後判若兩人,有着雲泥之別啊。
尤其是矛老九,想到自己從滄州南下的路上,居然跟一位刺史大人口沫飛濺地吹牛逼,更是深感侷促不安。
他戰戰兢兢地叫道:刺史大人,恕老漢眼拙,有眼不識泰山,一路之上出言無狀沒了規矩,恕罪吶!
平日裡一個七品縣令已經是他頭頂的一片天了,更何況一州刺史呢?
民間可是一直有這麼一句廣爲流傳,破家的縣令,滅門的刺史。刺史一怒,動則便是滿門盡滅啊。
可見官本位的思想在民間百姓心目中的根深蒂固。
郭業見着矛老九這幅驚弓之鳥樣兒,不由好笑,這也太誇張了吧?
隨後用讚賞的眼神看了眼恰到好處點破自己身份的劉振軒,繼而衝矛老九輕笑道:茅東家,不知者不罪,而且你我一路同船南下,這纔是莫大的緣分,不是?好了,你起來吧,這事兒你就別攙和了,一會兒的鹽運衙門護軍,自有本侯來對付。
說罷,待得矛老九等人唯唯諾諾地起身之後,他才衝就不知聲兒的長孫羽默道:羽默,就由你來應付那些鹽運衙門的護軍,將他們打發走吧。我想,你亮出長孫無忌大人家的三公子名頭,應該沒人敢爲難於你吧?
郭業的意思很清楚,就是讓長孫羽默拉着他爹長孫無忌的虎皮,讓鹽運衙門的護軍投鼠忌器,不敢冒然上船來搜查,將他們唬走。
剛剛從地上爬起來的矛老九一聽長孫無忌四個字,心裡又是一陣震駭,嚇得膝蓋一軟差點又跪在地上了,心中真是欲哭無淚,俺的天啊,居然還有長孫大人家的公子登上了我這艘破船,祖上積德,祖上積德啊。
郭業不得不承認,自己雖然不待見長孫無忌,但是對方的名頭卻是天下皆知,比自己的隴西郭業四個字,不知要響上多少倍了。
長孫羽默是個聰明人,看得出郭業對地下躺着的這半死不活之人志在必得,也明白郭業讓自己上甲板打發鹽運衙門的護軍的用意。
隨即,他強吸一口氣止了止腹內的翻江倒海反胃嘔心,拍着胸脯道:這事兒不難,不就是亮出長孫家的招牌,裝上一回紈絝子弟耍耍橫唄?行,這事兒交給我來辦,指定能將他們唬走。
郭業點點頭,囑託道:拜託了,還有,千萬不要讓對方知道我也在船上,免得惹來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長孫羽默哦了一聲,多少猜透了郭業的心思,看來郭業暫時還不想讓揚州方面的人知道自己抵達揚州之事,莫非想着微服私訪一陣兒?這事兒好玩了,有趣。
當即,他嗯了一聲,道:我曉得輕重,上面交給我辦吧。
說着,整了整被江風吹得有些凌亂的衣衫,匆匆上了甲板。
郭業見着他一走,便吩咐劉振軒道:振軒,你將我的三百親兵帶上,上甲板給羽默助助威。長孫家三公子出遊,身邊沒有幾百扈從,這也不符合紈絝子弟的作風,太跌份了,去吧。
劉振軒衝身邊幾個親兵吩咐道:你你你,你們三人趕緊替本校尉通知下去,所有人都披甲佩刀上甲板,擺出陣勢來,不要弱了長孫公子的威風。
喏!!
咚咚咚
劉振軒帶着一干人飛快上了甲板而去。
此時再看矛老九等人的眼神,更是畏懼有加,他也是走南闖北多年的人,多少知道揚州刺史屬於幾品,也聽說過長孫無忌大人的名頭、他愣是沒想到這位年紀輕輕的刺史大人,居然還能使喚得動當朝尚書左僕射家的公子,這是何等的能耐和背景啊?這位刺史大人肯定來頭小不了哦。
郭業不知道他心裡想得什麼,而是指了指地上這人,對矛老九說道:茅東家,你讓你的夥計趕緊將這人擡進船艙。對了,你船上可有金創藥?可有懂得醫術之人?眼下,必須將這人的傷口止住血,將他背上的箭簇剪掉,將肉裡的箭頭剔除出來纔是。
矛老九一心想跟眼前這位刺史大人結好,自然是事事都積極配合,趕緊讓手下人將地上受傷之人擡進自己的船艙,。
隨後示好地笑道:不瞞刺史大人,老漢長年跑船,經常有手下人受傷,久病成醫,嘿嘿,對於這些外傷應該還有所把握。至於金創藥這等外敷藥,肯定有啊,療傷之事就由老漢代勞吧。
郭業微微點頭念好,道:好,茅東家,本侯承你這份人情,他日必不會虧待於你。
矛老九聞言,心中激動直呼,着啊,就是等您這句話哩。
而後,興奮使然地衝身後的一名舵手喊道:還愣着幹嘛,趕緊去燒上幾桶子熱水,一會兒替那受傷的漢子擦拭。
說着,屁顛屁顛跑向了自己的船艙,準備給那受傷的黑衣漢子療傷止血拔除箭傷。
郭業看着矛老九的這番配合,臉上的神情漸漸緩和,不由一陣輕笑:這老漢還挺有意思,也許今日的意外收穫也會不小
很快,鹽運衙門的幾艘大船便靠了過來,船上傳來嘈雜的嚷嚷吵鬧之聲,應該是長孫羽默和護軍的領頭之人咋咋呼呼起來了。
約莫過了半盞茶的時間,長孫羽默和劉振軒等人還在甲板上沒有下來,應該還在和繼續交涉當中。
就在這時,矛老九滿臉疲累汗淋淋,衣衫和手上浸染着腥紅血漬,走出了船艙。
見着郭業就在船艙外頭,他咧嘴一笑,道:刺史大人,幸不辱命,那個漢子的傷口止住了血,那兩道箭矢也拔除了。好在沒有傷筋動骨,就是失血過多罷了,將養幾天就能下地了。
郭業輕輕唸叨了一聲感謝,便獨自進了船艙前去看望那人。
進了船艙,郭業見着那人渾身纏着白紗帶,身上的血漬也被矛老九擦拭乾淨,只是躺在牀上一動不動。
他走上前去,看着躺着的這人,嘴角微微噙起一道詭笑,突然伸手在那人包紮好的傷口位置輕輕一摁
嘶啊
牀上那人口中發出一道痛苦的呻吟之聲,豆大的汗珠立馬沁出額頭。
不過收回手,冷笑道:別裝了,起來說話吧,你騙得了矛老九這樣的人,卻騙不了我。老子久經沙場,從刀槍劍雨中闖下來的,知道哪裡的刀傷要人命,呵呵,你這幾道刀傷壓根兒都是皮外傷,頂多是失血過多罷了,還沒嚴重到半死不活的地步。不然的話,你也不可能憑藉受傷之軀爬上船來。
嘶,你這人的眼睛好生厲害,那人微微睜開雙眼,挪動了下身子,努力讓自己坐起來。
待得他坐起來靠在船艙的艙壁之後,他眼神中帶着深深地戒備,從頭到腳打量起郭業,狐疑道:你真是新任的揚州刺史郭業?可是那位曾經憑藉三千唐軍深入吐蕃復地攻城奪寨,殺人無數,更是私斬吐蕃王爺多赤羅的大英雄,隴西郭業否?
郭業微微一訝,看來這廝在自己和矛老九等人對話之時,壓根兒就沒昏迷,都是裝的。
不過他也很意外,沒想到自己當初在吐蕃的事情,居然已經傳揚到了淮揚一帶了。
郭業不容置疑地重重地點了一下頭,沉聲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本官正是隴西郭業是也!